都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都在一個屋檐下長大,霍娟卻從小就知道自己跟哥哥霍松完全不一樣,哥哥可以自由呼吸玩耍,可以跟大人出門吃酒串門,可以大聲說話歡笑,可以自報家門姓甚名誰,可以得到大人的獎勵和贊賞,可以被大家關心留意,而這些她好像都沒有。不知道再小時是否不同,反正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一直在到處躲藏流浪,她是見不得人的,躲生,那個詞是這樣叫。
所以她從來不討喜。
好容易等交完計劃生育罰款,霍父一聲不響車禍走了。他說有子有女才好,可有‘好’了,他自己沒好到哪兒去,連帶‘好’字也落難。
入贅女婿走了,家里少收入,開支卻不減,這樣,內部就要縮減。
于是哥哥放學回來吃飯是男孩子長身體消耗快,她回來吃飯是貪嘴好吃,哥哥不去地里幫忙是要專心讀書寫作業,她寫作業不去地里是躲懶。哥哥要錢買東西是做正經用,她要錢是騙錢搞東搞西,犯了錯哥哥跪著挨兩下打就足夠長記性可以既往不咎,她犯了錯要結實挨一頓好打外加好多天冷臉才能記得住。而挨打時旁人的態度也有區別,她挨打時外公外婆都在旁邊幫著“管教”,好教她早早認識務必改正,到了哥哥挨打,全是“小孩子光打有什么用,不跟他講道理永遠不明白”……
諸如此類太多太多懶得一一贅述,只有幾件小事她一直印象深刻,一是到初中時她還在穿哥哥穿不下的外套和毛衣,她也有大人買的姑娘家的新衣服,和其他親戚們送來的差不多過得去的姑娘家衣裳,可一來從小穿慣了,二來哥哥的衣服料子款式都不錯,還大多都深色,耐臟又舒服。
二是據說哥哥小時候開智晚,寫個12345手把手教好幾天都不會,當終于會了,單媽第二天就送了他兩只鉛筆和幾個本子,外婆也在早上煮了兩個雞蛋。她從小成績不錯,卻從來沒得到過一次表揚,更別說獎勵,反而長大后高中輟學,單媽和外公外婆都來揶揄:“還說你聰明,也沒看你聰明出個什么大出息。”
她初中時在職高念書的哥哥回來偷糧食賣錢給女朋友買禮物,她以為這鐵定是死打了,偷東西是一個,她先前拿回來過一次男同學的巧克力,生日時朋友間送的,想拿回來給單媽嘗一嘗,結果被單媽以不三不四不尊自愛為由劈頭蓋臉一頓罵,最后巧克力也進了茅坑。可到了哥哥這里,單媽沒打沒罵,她叫霍娟偷偷去跟那個姑娘聊一聊,兩個同齡女孩話說的來些,看看那個姑娘什么情況,是不是值得交往的未來兒媳婦。
這多可笑,多荒謬,這怎么會使她感慨萬千覺得兒子長大了會拋棄娘呢。
哈!
所以小時候她一度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或者會因為不得喜愛而被他們害死,當然這其中不乏小孩子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作祟,但也的確有各種事實佐證,于是光一個小學四年級她就離家出走了好幾次。一次是丟了錢怕挨打一直躲在屋后竹林里,可直到深夜也沒有人也尋找,她怕的要命,也傷心的要命,勇氣消耗殆盡,雄心壯志和美好幻想碎成渣,最后在屋檐下的柴垛里睡了一夜,險些被蚊子抬走,第二天一大早灰溜溜回到屋里去。
有了那一次經驗,第二回她把一切能想到的都提前準備充足,大米,油鹽,衣服鞋子,書筆本子,計劃是白天照常上學,晚上就跟這些家當一起暫住到家后面不遠處一個山洞里。
結局依然是幻想很美好,現實不盡如人意,當天下午放學回來她的全身家當就消失不見了,只能回家,發現它們已經被擺在了堂屋吃飯的八仙桌下。
這當然少不了挨打,但她們不問她為什么離家出走,而是問還跑不跑,他們也不在意她內心的洶涌變化,而是像看跳梁小丑一樣揶揄調侃:“這么近叫離家出走?幾步路,下回再走遠些呀,看你那兩根豆芽腿能走好遠。”
在他們心里,她不見了都不用找,一則自己就會回來,二是再遠也逃不出她們的五指山。
因為這,她對遠方和長大的渴望簡直魔怔。快長大吧,快遠走吧,這樣,這里的一切就都能擺脫了。
她說的是一切,不只是單媽。
單外婆放在柴房稻倉的谷堆里有個裝蛋卷餅干面包糖果的陶罐子,罐子沒有蓋子,上面鋪一塊紅布,被淺淺的埋在谷堆里。早先她一直不知道,后面寒暑假其他表姊妹每次來外婆總會時不時去柴房一趟,出來懷里就有一堆東西分給大家,霍娟總是最后一個,大家挑剩了,沒人要的才被外婆連諷帶刺的遞過來:“給,拿去,一天到晚好吃。”
多大的恩賜。
剛剛其他姊妹拿時她明明不是這副表情和語氣,剛剛她還滿臉寵溺慈愛,她們現在還歡聲笑語,她這會兒又因為最小的張梅沒有得到想要的被曹琳拿去的蛋糕而輕言細語的哄著。霍娟想要什么呢,她已經不在乎要什么了,有就可以。
可即便這樣單外婆對外的說辭還是:“好吃!看到人家吃點什么眼睛都望穿了!男人好吃要背賬女人好吃要上當那句話不假,人家怎么不像你那樣,不曉得丑!”
連霍娟長到十九二十歲她時常回憶往事還調侃玩笑的說著:“你還記得你那小時候吧?好吃,我放倉里的餅干你悄悄去拿來吃挨你媽媽的打,你小姨買來的,你那小時候最好吃,你小時候不曉得挨多少打,不聽話。”
她一點也沒有因為她的偏心感到慚愧。
霍娟只偷偷拿過那一次,正好被進來拿谷糠喂鴨子的外公看到,于是理所當然又被單媽一頓竹杖,現在的霍娟有足夠的底氣和能力支撐她買零食面包,但她只買,基本不吃,家里總是擺滿了零食小吃,大部分進了邢磊父女的肚子,小部分直到過期被扔掉。
家里沒有空盤的時候。
多少個午夜夢回里她看到小孩子的自己偷偷把幾只老鼠放進了那個陶罐里,零食都被吃光,誰也沒有得到,外婆悔的哭天搶地,她還能因為看來像意外而不用被單媽收拾,多么完美的報復。
但那是不可能的,這場報復終身無法實現。
于是那些耿耿于懷無法疏散的郁結往事就這樣一直跟著她,她不原諒她們,它們也不肯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