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交涉來協商去,最后司機媽媽那邊連來轉一趟都省了,干脆徹底不見人影,聯系司機對方始終一句話,沒錢。單媽徹底成了一個人,有時候仝爸下班回來早還能跟著吃頓熱飯,有時候活多事忙徑直忙到下午,她在家燒個開水泡方便面還被燙了手。“還是請個人吧,這樣肯定不行的,她現在本來記憶就混亂,天天一個人在家沒人講話,感覺這幾次打電話她說話都開始磕巴了,顛三倒四的。而且這么大的手術出院才幾天,就這樣沒吃沒喝哪行啊。營養跟不上,陪伴也沒有,這樣下去老媽真沒意義了。”霍松一提就惱火:“我跟爸說了讓他不要慌上班不要慌上班先把媽顧好,哎我真。”“你跟老爸怎么可能說通,一說找司機還覺得是給人家添亂了,然后就讓自己屋里亂成一團。那天我講老媽在家沒吃的,回一句方便面牛奶面包那么多買好的,只顧他自己上班。”以前單媽也這樣,任何事任何人絕對不能影響她上班掙錢,為了一份養老保險生怕請十天時間太久公司把她辭退了,連嫂子生二寶也不肯來幫忙,只看一眼待兩天就走。哥哥還有個上學的大寶要顧,一家亂的火燒屁股。為個一百塊的全勤獎姑娘生孩子滿月抓周也舍不得請假,更夸張到外婆過世,喪事辦著還去上了半天班。你看現在呢,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永遠是以后我有養老保險我不靠你們......到頭來不還得靠兒女,還得靠親人朋友互相幫助扶持?有保險有退休金又能怎么樣,那些就真能保你衣食無憂笑到最后安享晚年百事不愁?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不肯搭手,像現在這樣你出事人家愿意搭把手?可她心里也明白,仝爸不上班也不實際,不同人不同想法,擺在他面前的事實遠比兄妹倆看到的多得多。霍松和霍娟都不是親生的,親生的仝君還念初中,或許在仝爸心里,以后老了唯一能給他養老善后的還是只有仝君一人。能活著固然重要,貧窮的活著,舉步維艱的活著,活的久了,有時候不如一死百了。“就讓他上班去吧,媽還是請個人,請個熟一些的人,最好平時沒事能陪她說幾句話的,天天這樣把她關家里,沒問題也要憋出問題來了,別到時候真養出精神問題來了。”霍松最后說:“再下下禮拜我回去把她接我這邊來。”霍娟:“下下禮拜?”“嗯,老媽不是在講請那些送禮送錢的人請吃飯的嘛,我回去了一起把她接過來。”“嗯,哎,主要她這樣一個人,感覺她現在好像說話開始講不清了。”“就是啊,看著都焦慮。”說到單媽顛三倒四,下午單媽又打電話來了,說的也正是請客吃飯的事。實際關于請客吃飯這些天單媽已經打了好多次電話來問,先說等過年她們回來再一起請,又說好多人都來送禮看她,一直拖久了不好,還說外婆娘家那邊有個表哥就車禍一事已經打了好多次電話要來出謀劃策,事情不能久拖,太遠了司機不認賬等等。那個金穹舅舅霍娟曉得,從前從單媽嘴里聽到的與他相關的總是:“我自己窮狠了沒人瞧得起,你看你二姨跟舅舅她們,要她們有錢人才跟有錢人說的起話,有錢說話才占底氣,我們這種家庭這輩子生窮了沒辦法,你這些就沒人搭理你。”霍娟從小就聽單媽說家里多窮多造孽,所以一天兩毛菜錢,多一分一毫也不能,衣服鞋子有穿的就行,進嘴里的能吃就行,反正一句話,餓不死凍不著。而她說的那些人多有錢生活多富裕她不清楚,但有錢人的底氣卻是見過的,他們的眼睛跟普通人長在臉上不一樣的地方,他們長在頭頂。
然后窮人的志氣骨氣都長在他們腳下,逢年過節走親戚,大包小包的土物山貨帶去,叫花子一樣吃頓飯,看他們剔著牙,頤指氣使的說你家如何如何不好你屋里人思想不變通,自己還要搭著笑臉說還是你們有見地。
少年時好幾年因此對單媽很有偏見,一是在他們面前抬不起頭,二覺得她真志短的差勁,就這樣嫌貧愛富門縫里看人的親戚還來走動什么,長大后有一天忽然回想起那一幕,單媽的形象卻一瞬高大起來,她想他們到底在自得什么呢,換做他們變成牙齒落了也要勾著嘴扮笑臉的單媽,背負這樣一個家,他們還能有單媽一星半點的勤勤懇懇不認命?毫無依靠憑雙手吃飯用并不強壯的肩膀扛一個家養活一家老小兩個崽?
當然親戚里是有自己真材實料有洋洋自得的資本,跑的腳下生風,一輩子扶搖直上的,這一類的確值得敬佩仰慕,那背上壓著幾座大山的單媽能顫顫巍巍站起來往前走不退縮不也同樣優秀出色?何況諸如金穹一類,不過是憑借父輩資源好,自身運氣好才借風上青云,他們到底在自得些什么。
小時候覺得全世界自己家最窮他們最富裕,長大了再看,窮的大有人在,富的海了去了,說造孽和得意,實在不值一提。除了眼睛長在頭頂的人,單媽身邊還有一大半另外的人,是眼睛長在后腦勺,只看得見旁人如何的人,而單媽身邊,這樣的人占多數。仝家住在工業園區后面的馬路邊,那兒早先是小村莊,近幾年開發嚴重,遠近的鄉鄰都拆遷搬走,剩下這上下左右中心的一處還釘著不動,拆遷的風聲從霍娟高中傳到現在她二寶都滿月了,十幾年下來,今天登記個戶口,明天丈量下房屋,后天來估算下土地,生二寶時單媽還開玩笑把二寶戶口上過來等拿錢,卻始終沒見誰真的推墻翻磚。倒是門口原先的馬路高速路旁又拔地搭橋修了高鐵,高速,右邊側面修了水泥廠石粉石子廠,左邊辦了化工廠洗選廠,后面建了集資房。撞人的司機家就住在后面的集資房里,他家從前在山里的房子拆了搬下來的,說鄉鄰也不算鄉鄰,住的近,但實際各自并不認識,連個熟臉都掛不上,估計老一輩的熟,一說就知道是哪家屋里的。真正熟的是馬路下面這一圈原住民,仝大家族,霍娟初中跟著單媽到這里來時差點沒被一大圈的七大姑八大姨一眾親戚關系繞暈,這個是姑那個是姑,這個叫叔那個叫伯,這個叫大爺那個叫公,這個叫姑婆那個叫伯娘,這個嬸那個嫂,舅母姨婆姑奶奶,上上下下,連上上輩也全是仝家六個弟兄的孝子賢孫。從馬路下車進來到家門口,四個伯三個叔一個姑三個爺,短短一截路霍娟每次走都覺得煎熬,尤其工作和結婚后,怎么說她們呢,一言難盡,長話短不了,總結來一句話,人多嘴呱呱,嘴多淹死千年老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