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一點,輕聲笑著同單媽道:“改發票,院前檢查的錢沒算上去。”
她的好臉色給了她發揮的空間,她又驟然兇狠的咒罵起來:“他媽看,看恁久點不如,不如西口的小醫院,就,就光給你,整,整,這些那些,不,不如,不曉得,錢去了,病好,好不了,死不了,光,會哄你問你,談,談半天不曉得談什么?!?/p>
仝君冷笑了聲,霍娟沒顧他,依舊輕聲道:“哪里怎么了?”
她便立馬又開始把胳膊和腿擺出來,悄悄的,深怕人家聽到似的:“你看嘛這些啊,到處都疼啊,我這個手,我這個胳膊,它完全抬不起來啊,一點都動不了,你看嘛它這個,活動不了啊。還有我這個腿也笑人,喏你看,它就是這邊和這邊,這前后,它就像蛇螞蟻咬的一樣,就一陣一陣的,疼的時候哦,真是疼的你,哎呀,說不出那種滋味,沒辦法,沒有辦法。”
她那么痛苦萬分,霍娟卻走神的想著:你看,沒有感同身受,我依然感覺不到,可明明她是我媽媽,可見母女并不真的連心,臍帶一斷,什么都斷了,你不了解我的苦,我也不理解你的痛。
等她激動混亂的表演完,霍娟轉頭問仝君:“媽媽的手胳膊就上次你說的脫臼那個嗎?拽的?”
“……嗯?!彼偹銖纳嘲l上坐起來一些,手機也暫時熄火放下:“她那個不是拽的,她,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反正她就莫名其妙就這樣了。還有就腿也是,她在醫院不疼啊,她回來就開始了,在醫院她哪兒都不疼,回來她就,就像馬上她就要死了一樣。而且你沒回來之前她也不疼,你回來了她就疼的受不了了。”
單媽馬上又炸毛:“老子不痛不痛,沒有痛死!我這,這手,這手這截,從一開始就,就抬不起來,就受不了。他狗日,龜,龜子,不曉得看的什么病,樣,樣不曉得,樣看不好,還,還錢還去了???,看他媽的……”
她又擺出身體來給她看,并毛躁的恨不能把皮扒下來,把骨頭敲碎,把腦子鑿破,把手臂掰斷:“你看嘛我這截,它癢啊,它無名白故的癢啊,你看嘛又看不到一個紅點點一個小傷疤,又沒有哪里被蟲咬被蚊子叮,這些這些,它疼??!老子恨不能,老子,它龜孫子它狗,狗,它媽,哎呀,老子,談,談也談不清,談著談著老子就又冒火,那個龜孫子他,得報應的先人他,出門哪天他也要車子把他,狗,狗日的!”
霍娟因問她:“那你干嘛出院呢?”
在醫院受的冷落和孩子哭不歇卻無計可施積出來的怨在這一刻驟然爆發,她忽然順勢想起來從回來至今單媽都沒仔細看過兩個孩子,沒抱沒哄沒逗,連圍上去伸個手摸一摸也沒有,連一句虛情假意的問候關心玩笑都沒有。仿佛這倆孩子跟她半點關系,更甚者仿佛自己都不是她姑娘,仿佛回來的只是一個理所應當的工具,一個任她支配的機器。
她是生病了才這樣顧不上她嗎?她是身上疼痛腦子迷糊才忽略她嗎,那她怎么想得起來家里還有下班回家沒人做飯的仝爸,想得到心疼天天早上出門晚上才回家的哥哥,想得到寄居人下處處被指摘的仝君,獨獨就是看不到抱著小寶拖著大寶到處為她奔波的二女兒。
“那你為什么出院呢?那你在醫院的時候干嘛非要這不要那不要不配合醫生反著來扭著出院呢?你沒好渾身癢?你胳膊抬不起來?你哪兒哪兒都不舒服都難受都受不了?那你干嘛扭著出院呢媽?!出院了!你已經出院了呀!你自己出得院???!在醫院好好的有醫生有護士有及時的治療哪兒疼哪兒癢啥都能及時解決處理,你干嘛急著出院嘛!他們也是醫生!他們才是治你病救你命的人!他們才是該聽你這些病癥的人!”
她便不吭聲了,頭緩慢的扭過去。
仝君:“關鍵她在醫院不說?。査枚啾檫€有哪里不舒服不安逸她不說呀,她說她哪兒都沒事了都好了,就只要出院!哪兒都好都沒事,她還巴不得手術做好第二天就出院哦,結果你看嘛,回來她就開始了,哪兒哪兒都受不了。不曉得她是怎么想的。”
“那現在呢?”霍娟走到她眼前來:“現在疼了?現在又再回醫院去?現在你說哪兒不舒服身上癢我是醫生我能給你解決給你治療給你處理?我包治百???媽醫生講的話你為什么不聽?人家專業的人講的話你為什么不聽?”
“先,在醫院不痛!”
“嗯對!在醫院不疼回來了疼。你的病是認場子的,在醫院它深怕醫生治它它不敢疼她特意挑你回家了才疼?!?/p>
她不知琢磨些什么,垂頭好一會兒才又惱怒:“老,老子就讓它痛死!看它,看它格老子要做什么!看它把老子痛死!哪個龜孫子還走醫院?!?/p>
霍娟和仝君都笑了,各自撇過頭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外面逐漸黑攏來,一天又要過去了。單媽又可憐巴巴的哀求她:“在醫院的時候它不痛啊,它不痛的嘛。”
可霍娟比她還想哭,嚎啕大哭。她的內心像一鍋已經倒光了食物的瓦罐,空洞,卻依然燙的駭人。
見兩人都無語無奈,單媽便像傷心至極再說不出什么,又是沒辦法,沒得辦法那些話,然后一了百了似的,晃蕩著起身回了小房間,霍娟盯著她的背影,覺得她恐怕這一刻真的心如死灰了。
可現在這是誰造成的呢,是誰要這么犟聽不進話的?難道現在這個沒人理解的她跟醫院那個不理解別人的她不是同一個?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就這樣吧,自作孽,痛不痛跟她說沒用,霍娟在心里把從前她的口頭禪還她:隔腸子遠得很,怕什么,我又不是醫生,跟我說有什么用。
反正她一會兒還要來說話的。
“走啊,我們回去嘛,我們啥時候回去哦,回去嘛,這里蹲著干啥嘛,這里蹲著……”
可再怎么慌也要等下周一,不然現在回去了下周一再跑一趟去醫院補發票?非得來回跑那一趟?難道以為她就不想回去?她天天催是一個,邢星和哥哥家兩個孩子一起,簡直房頂快給掀翻了,吵的單媽頭疼爆炸,小二寶也睡不好覺。幾個調皮蛋吼也吼不住,嚇也嚇不怕,幸好一年才見幾次面,一家有這么三個天天蹲一塊兒,感覺大人得少活十年。
不止這些,嫂子每時每刻的臉色也是精彩紛呈,跟單媽兩個人唱臉譜似的爭相顯擺自己的表情最快能有多善變。但她還是贏不過單媽,比方周六吃罷中飯說要出去玩,單媽在仝君和兩個孩子之后吃好了,筷子一放,又開始朝哥哥磨耳朵:“我說我們還是回去,要留到哪時候嘛,回去嘛。”
那火星四溢的唉聲嘆氣實在太叫人無語了,嫂子把筷子一放:“那你走吧你現在就走,你現在就收拾東西走吧?!?/p>
聲音尖銳到霍娟也被嚇了一跳,她才將換了吃好飯的邢姑坐上桌,一邊還喂著沒吃幾口就要跑的邢星:“一天到晚要走要走,那你現在走嘛,現在大中午十二點你東西收拾了就可以走,沒人留你了你想走就走!”
哥哥霍松笑了笑,一面把胳膊支桌上挑菜一面逗她:“聽到沒有,自己現在去收拾東西,等會兒我就送你去樓下。”
夫妻倆一唱一和,單媽窩火的不行,可霍娟也看戲不想給她解圍,回來兩三天發現她好像永遠是這樣,不論周圍的人在開心高興還是生氣冒火,傷心難過還是憂愁煩惱,她永遠是三刀砍不透的冷面石頭樣,然后中間不斷穿插各種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自怨自艾。就像前一秒還好好的吃飯吃水果吃零食,屁事沒有正常人一個,下一秒馬上這疼那痛渾身上下來不及要咽氣。再不就是要回家,回家這個詞現在每天平均在她嘴里出現八百遍,別說耳朵聽出繭子,腦子也快聽出鐵銹了。
“那到底哪天走嘛,真是!在這里做什么嘛就天天在這里,我真是,身上也疼到處也癢,在這里做什么嗎!”
哥哥:“是啊那你走啊,你去收拾啊,等會兒我送你啊。”
嫂子:“你恐怕是到了這里才疼的癢的,你在醫院的時候不疼不癢好生生點事沒有,你肯定回去就好了走了就好了,你走吧,那你搞不好是看到我才不舒服啊,看到我才這樣,我這屋里有啥讓你不滿意的?!?/p>
單媽像個被反復捉弄的孩子,就像小時候喝醉了酒的大人無聊的逗弄小孩那樣。霍娟低下頭一聲不吭的吃著,偶爾喂邢星也是無聲的,她忽然想起來仝君還在沙發上窩著,不經意轉頭余光望去,他的手機又拿在手里了,他又是那副全身心沉浸在手游里的模樣了,但霍娟知道他是聽得見的,并且是聽進去了的。
早點回去吧,霍娟只能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