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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從小長大

小馬過河(下)6

醫(yī)院里出乎意料的順利,依舊沒看到醫(yī)生,單子已經(jīng)開好了,她來拿了就走,只是醫(yī)院附近不方便停車,她依然是像上次那樣把車停在公里外的地鐵站附近徒步過來。近四十度的高溫下遮陽傘反而像個聚熱石,從地鐵站到停車位短短十分鐘不到,人熱的感覺已經(jīng)被烤熟了。

而這來回路上,單媽不下于給她打了十個電話。高溫天,走前她特地把鑰匙留那兒,把空調(diào)開著,結果邢星調(diào)皮不知怎么給關了。單媽先在里面打電話問她還有多久,霍娟這時已經(jīng)告知了她開空調(diào)的方式。待一陣受不住,又打電話來問,霍娟開視頻跟她講如何開空調(diào),可說破嗓子也沒能讓她聽明白,反而把她的暴躁因子掀的天翻地覆。

“那你下車,你下車到外面來,你前面不是有一排商鋪有樹有陰涼處嗎,你下來在外面等,姑姑她們都在外面呀,你下來看看哪兒有賣水的買一瓶喝著,我已經(jīng)在來的路上了。”

一個人怎么能固執(zhí)到如斯地步。

臟話氣話罵的不可開交,人就是不下來,天氣罵完了罵司機,司機罵完罵霍松,霍松罵完罵邢星,沒有一個人一件事叫她看得過去:“恁恁大太陽我下來曬,我沒見過太陽,格老子叫不要,不搞不聽,恁,恁小她就,她真是,她現(xiàn)在下去了倒安逸,媽的我,我一個人在這上面。這車里,我就像個傻子,他媽龜子,一,一哈都把老,老子當傻子,你們就真是,真把著我,我就,我真是,他狗,狗……”

霍娟聽不下去了,掛了電話干脆后面也不接了,罵她還能接受,罵小孩子一秒上頭。

二姨已經(jīng)驚訝的得知了外公是坐大巴回去,霍娟連假情假意的虛以委蛇都吝嗇配合,可單媽又打電話來:“還有多久來嘛?在這里等著把那倆祖孫也帶著,他兩個人怎么回去嘛,這里有車不給他坐,真是,這,這么熱的天。”

哥哥發(fā)消息讓問醫(yī)生媽這種已經(jīng)出院的情況還能不能馬上住進去接著上面的治療,她不想接任何電話,霍松便把電話打到了單媽那里,過了會兒是單媽長串長串的語音:“電話你不接,他在說什么讓住院嗎?現(xiàn)在去哪里住院嘛,他自己又不來,什么都摸不到頭,光,光知道電話里打,打不清楚,一天忙的狗咬腿火燒屁股。他這個媽的話就,就應該受這個罪造這些孽,讓她在這車里悶死。”

“你又把那倆祖孫支哪兒去了嘛,又讓他去哪里坐車嘛。”

“去了就一直不來,你是現(xiàn),現(xiàn)找醫(yī)生現(xiàn)建醫(yī)院嗎。”

“這龜孫子這空調(diào),這車,他狗日的,我,我巴不得死,死他龜子這里面。”

……

霍娟腳下跑的飛快,腦子里不想再回去了,不想回車里,不想見到她,不想再回西口。想到西口,她又想到那個家里的一切,漫天的灰塵和重工業(yè)污染,窗戶永遠封閉著,綠色玻璃上是厚的看不見光亮的灰,家里永遠臟兮兮灰撲撲,床上被子枕頭永遠是潮濕的汗臭和霉腥味,不知誰用完洗手間總是不沖,長期無人清理的便池和地板磚叫人無處下腳頭皮發(fā)麻,水龍頭里的水澆在臉上像水泥糊臉。

而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天氣回去,八百年沒開過的空調(diào)不知還能不能開,四周家家戶戶的露天茅坑里蚊子蒼蠅如蝗蟲過境,蚊香不知道缺不缺,帶兩個孩子回去兒童基本生活用品不知道有沒有……她為什么會細究這些瑣事細節(jié)呢,這些東西等回去了她自己也可以解決,可就是這些細節(jié),就是這些種種讓她感到他們一點都不歡迎她回來,讓她覺得在他們心里從未喜歡過她,不需要她的時候她隨時可以被拋棄。

她更后悔回來了。

她又想起來外公來的晚上,姨娘們總說外公如何看重她喜歡他,可她們又不肯承認她是付出了多少“懂事的代價”來換取了長輩的喜歡,然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在身邊不再付出什么,碰了面外公的態(tài)度淡的像個不怎么見面的熟人鄰居,令她瞬間想起來他曾經(jīng)說的嫁出去的姑娘是別人屋里人。

還沒到家,霍娟已經(jīng)在看回程的票了,單媽的電話語音都不再發(fā)來,可一會兒姑姑又打來了,竟然也是隱隱要發(fā)火的語氣:“還要多久啊,小的搞不住啊,直哭,哭到現(xiàn)在了,怎么去個醫(yī)院這么久啊,不曉得熱還是餓了就一直哭,拼命的哭,要往地上賴。乖這熱的,大寶也鬧脾氣,這么熱的天這里又沒個待處,空氣還給她關了,早曉得嘜你帶一個去了,兩個娃子在這里攪死人。”

太累了,她哪里是無所不能,她分明一無是處。

再給仝君打電話,他和外公已經(jīng)在市里中轉汽車站了,但前面的票都賣光了,最近的班次是下午一點半的,現(xiàn)在下午一點四十了,她車都下了高速快接近云河,那邊他還在中轉汽車站,霍娟在旁邊聽單媽給他打電話,不知道在生什么氣,分貝同樣在逐漸提高。

單媽愁的五官擠作一團,寶貝寶寶的低聲哄他:“那你又怎么辦嘛,那你是等還是怎么辦,還能回來嗎?別著急嘛,你別生氣,餓了沒有嘛,你看哪里有吃的買點吃的嘛,我們沒有辦法,哎,沒辦法。”

霍娟不禁回想長大至今有人叫過她寶寶寶貝嗎,沒有,從來沒有,單媽對她永遠連名帶姓,小時候發(fā)火時甚至連名字也不叫,任何話前面不帶稱呼張口就罵。她想仝君有這待遇應該得益于仝爸,誰讓他有個能給單媽穿衣吃飯的爸爸呢,誰讓她有的是一個常年在外,英年早逝的爸爸。

她因此想起來爸爸過世時單媽無聲悲痛的樣子,又想到嫁給仝爸那天早上,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單媽要再婚了,家里也沒有任何異常,沒有喜字窗花,沒有酒席客親,她在外婆追趕雞鴨的聲音中醒來,在外公站在院子里抽出的濃白煙霧中洗漱吃飯,一切都沒有丁點征兆。她早上如常去學校,回來時家里只剩外公和外婆,水泥院子里有還沒清掃的瓜子花生糖紙殼和煙蒂,她欣喜沒看到單媽,因問外婆:“媽呢?”

“你問什么問,到人家家里去了。”

哪個人家,那個近來時常來獻殷勤的叔叔?哦,又去啊,去過一夜?去玩幾天?幾天?

“票買到?jīng)]有嘛?還有票沒有嘛。”

“你問那么多來干什么嘛!你問了你要來坐這趟車你能來給我買票嗎?你們倒開車走了安逸,我就在這兒等大巴車,你們?yōu)槭裁床粊砟兀【妥屛襾碜蟀停浚 ?/p>

“……那怎么辦嘛,你姐姐說的坐不下的嘛,哎呀,不曉得這么空為什么坐不下,真是。”她懺悔完,又要開始發(fā)飆了:“來,來的時候老子就說不來,來,非要喊,喊老子來,來,來他媽狗,他格老子,他,回去的路,這里攔著那里攔著,封,封他龜孫子,他,什么疫情這么幺不了臺,說說的恁嚇人,真,真……”

“你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們說開車走了就開車走了,就讓我在這兒等大巴,你們倒啥都不用操心輕輕松松一車就走了,我就得在這里等著。是我想來的嗎,是我要來的嗎,憑什么你們開車要我坐大巴,你們有人跟我商量過嗎跟我說過嗎?一早把我叫起來扔車站門口就走了,你們倒說走就走了你們倒好。”

霍娟的壞脾氣瞬間被引出來:“先前在哥哥家的飯桌上講那么多遍你一句沒聽到嗎?之前講的時候你聽不到?現(xiàn)在說不愿意當時你干嘛去了?我說走就走我空車不讓你坐?我現(xiàn)在把車扔這兒你們來開回去行不行!”

回來這么久第一次聽到仝君用這樣激烈的語氣詞匯說話,或者說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怨恨的語氣來直面沖她,這越發(fā)使她感到他與從前的變化天翻地覆,他與從前那個小尾巴一樣的弟弟已經(jīng)截然不同。她分神的想難道這兩天跟大家討論如何坐車,讓他帶外公坐大巴是大家竊竊私語的密謀?是特地背著他沒讓他知曉的陷害?難道不是每一次討論他都在場都有耳聞?難道這樣的安排天理不容于理不合?

哦,他可能真的沒聽到,他的腦袋一直埋在手機了,旁人的任何話與他無關,就像現(xiàn)在在汽車站一樣。

他總是玩手機,所以他總是聽不到外界的聲音。他和外公的車到了市里中轉站在那里買回縣里的票,可他忘了早上把裝戶口本的包放車上了,哥哥家的汽車站沒要戶口本,現(xiàn)在要了,檢票時間到了,等他從手機里抬頭檢票上車,人家讓他拿戶口本,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中午服務臺下班了辦不了臨時身份證明,票也退不了,人沒上去,浪費了一張票,他還繼續(xù)在那里等。

“那你再去看看能不能補一張嘛,你再等一會兒看嘛,我們這里車已經(jīng)從醫(yī)院走了,現(xiàn)在我們不知道到哪兒了,你看看能不能回來嘛,你看不能回來的話,你看又怎么辦嘛,還是我們倒回來接你嗎。”

“我真是服都服了這些人,煞筆一樣一點聽不懂人話,老子已經(jīng)跟她說好幾遍沒有身份證沒有戶口本非要叫我拿身份證明,我網(wǎng)上買票身份證號碼難道不是我自己的嗎?腦子礦的嗎?大傻逼,都下班了我去哪里退票退狗屁!一群腦子不轉彎的傻逼!”

姑姑只聽到他在罵,沒明白具體什么情況:“好好講話這樣罵,小孩子現(xiàn)在脾氣也是,有什么情況你好好跟大人講呀,跟媽媽姐姐還這樣講話的。或者你問問工作人員問問旁邊的人,光生氣哪里有用呢。這么大了又不是不懂,坐個車還這樣的小事都……”

外公獨自上車走了,可外公昨晚手機沒充電,這時候手機已經(jīng)關機了。

二姨:“哪能讓他一個人上車呢,這么熱的天氣萬一中暑還,不得了,那仝君也是,搞個這樣都搞不好,這么大人了光曉得發(fā)脾氣,現(xiàn)在電話也沒人接了,又這么遇巧我也找不到車來,你們昨晚上手機怎么不給他充電嘛,出門的人手機怎么能沒有電呢。車子坐到哪里的?縣里汽車站?”

仝君:“票又不退,他都已經(jīng)上車我能怎么辦嘛,我沒有身份證戶口本他們又不讓我進去我長翅膀飛進去嗎!”

姑姑:“……這兩個人萬一有什么事,你得擔多大的責任啊。”

單媽:“她非講坐不下的嘛,這么空的車非講坐不下,你我說的話又不做數(shù)……”

霍娟已經(jīng)聽不清她們在推諉些什么了,她陷在對過去往事的回憶里,渾身喪的如同已經(jīng)咽氣。

就像慶幸單媽手術成功一樣,慶幸最終兩個人沒走丟,成功到家,她去縣里車站接仝君,外公自己從縣里坐了環(huán)城車回來,雖說天色已晚。可這本身就是不需要抱有慶幸思想的事,但是誰讓她是霍娟呢。她應該更慶幸仝君不是從前的她,單媽也不是從前的單媽。

回來前反復琢磨要跟他聊一聊,怎么聊,聊什么,現(xiàn)在還沒到家她已經(jīng)覺得,沒有人需要聊了,沒有人需要幫助,不正常的只有她一個人。

移侒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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