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媽剛嫁過去的時候,又沒土地都是廠,大家都在廠里上班,爺爺就天天上街趕集,跟人下棋呀,下三兒呀,反正到處跑。仝爸呢,下班回來就是麻將,就那一件事,然后奶奶在家就做個飯洗個衣服,其他啥事不操心。所以其實不止大伯母天天罵,有時候我媽也兇她們,動不動就是沒文化不懂,這不會那不會,這沒意思那沒意思,就是懶,就是得過且過,大部分都是我媽下班自己回來搞。那個二層房子,全是老媽壓著老爸跟他一起苦出來的,當時她嫁過來,家里真是窮的叮當響,家用電器基本沒有,床還是借錢現做的,結婚穿的衣服都是借錢的。”
說到這,生仝君后單媽坐月子,有天周六中午了奶奶還在外面馬路上跟人聊天開玩笑,她看著時間去廚房做飯,可她能做會做的都是些簡單普通的。等她滿心稱贊自己的做好給單媽送去,單媽卻一臉慍怒的揚手打翻了那碗滾燙的生菜雞蛋湯,她滿目怨恨的瞪她:“天天就給我吃這個,吃這個老子能有奶喂娃,活恁大不知道怎么照顧坐月子的人……”
霍娟確實不知道,那后來好幾天她都不愿再去單媽房間,對于坐月子她只知道是生了個寶寶,其他的只覺得單媽變成了一個脾氣更暴躁的人,生個孩子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了,她放假回家做飯洗衣服全是她的,她在那樣的年紀里,周圍與她一般大小的孩子全是家里的掌中寶,平時家務瑣事一應不管,想要什么父母都給買,可她呢,盡心盡力討好每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人正視過她的付出和委屈。
是啊討好,她寄人籬下的需要討好這個家里的所有人,可越討好,越沒人把她當人。她再不想進去單媽那個房間了,再不想回這個家,再不想看到她們,可是能去哪兒呢,能改變什么,真希望快點長大上班,走的遠遠的。
于是才有了寒暑假去二姨家任勞任怨做保姆的經歷,至少她們還會客套甚至感激的繃著面子可憐她。
心里想要逃走的種子在這些過不去的委屈失落里一點點膨脹生長,直到自己也結婚生子坐月子,夜里抱著啼哭不止卻找不到因由的孩子,冷不丁想到這件事,忽然就反應過來她當時的話,才恍悟那話是跟婆婆說的,也是跟束手無策的命運說的。一切都太無望了,不理事的仝爸上班不在家,在家的婆婆也不管事,她在月子里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本能促使她只想無差別的攻擊所有人,尤其越是親近的身邊人。
于是才有了后面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她,有了跟老師說懷疑不是父母親生的仝君。
房子蓋到一半,炮火連天的家徹底斷開,游手好閑的爺爺歸仝爸,能做飯洗衣服帶孩子的奶奶給大伯母,仝爸單媽白天跟工人一起蓋房子,晚上兩個人在附近廠里上夜班,霍娟在家時把仝君給她,她不在家,孩子在爸媽房間里隨他哭。
她們當時是怎么說的?
奶奶:“我不去管她那些,把我分給大房的,趕明兒隔壁的看到了又要不得了,又說你偏心說我虧她,我這么大年紀活幾天我都不知道,活這一輩子一天福沒享到,腿疼的走不動路,白天還要給她燒飯帶娃子,晚上哪里還抱得動。”
爺爺:“娃子哪有不哭的,就是皮,哭累了自然就睡了,到時候隔壁又鬧起來煩死人,最公平是一家都不要管。”
“你以為她給大伯母帶娃就認真盡心盡責啊?不也就坐那兒跟人聊天嗎,把小孩子放圍欄里,哭就隨他哭,摔了還打一巴掌說他不長眼睛,也不燒飯,餓就泡點奶,大人吃芝麻糊豆奶粉。還沒帶一個月,到處跟人說帶娃多辛苦,身體毛病多多,搞不到飯,恨不得全世界知道她在給大伯母帶娃說大伯母嫌她帶不好,實際呢,把小孩子當個狗子一樣。
她可不是對兩個媳婦孫子才這樣,對她自己兩個姑娘也這樣,平時就她和爺爺兩個人吃飯,桌上不是雞蛋就是肉,這樣炒菜那樣湯,兩個姑姑姑爺來呢,炒幾個青菜給人家吃,小姑講她雞舍不得殺一只,她說不會殺,怕人,不會煮,燒了不好吃。”
出了門笑瞇瞇的抖著二郎腿跟旁人說:“我這個年紀,該享福就享福哦!一輩不管二輩事,管那些干什么。”
她們就這樣以公平年邁為由,公平年邁的活著,直到老得走不動,身體爛在床上,最后叫苦連天的死去。
單媽就是在這樣一堆奇葩的婆家人里生活著,可單媽的生活里遠不止婆家奇葩,娘家人同樣厲害,仝家父母什么也不干過一天是一天,有的吃就吃,沒得吃也將就過,那邊單家父母是干一天才能活一天,有吃的也要防著天災人禍。這一點上有兩件小事能說明,順路的有個同學放學后在家里玩了會兒,霍娟吃飯帶她吃了幾口,晚上家里就不許她再吃飯了,因為她的晚飯已經給那個同學吃掉了。
和父親因為非典回來被隔離不能出門,單媽立即就得出門掙錢去。
外公有四個女兒,最后卻選了單媽的丈夫來入贅,因為只有單媽利落的手腳,寡言的性格,和摳到極致的作風能入父親的眼,換句話說,想要父親的青睞好臉,便只有像父輩那樣一生不停的省吃儉用當牛做馬辛勤耕耘,停下來一秒,少收一旦米,餓死一家人。
懶人在家里是不受待見的,沒有貢獻的人是沒資格說話的,嫁出去了,不能再為家里付出的人也是算不上一家人的。
外公的一生是連對外婆也極盡吝嗇的一生,后來當霍娟在外面同旁人介紹外公和盡得外公真傳的單媽,描繪在內心的形象令她想到一句話:物質匱乏的人,內心的愛也會貧瘠。
而他們匱乏的物質和貧瘠的愛又滋生出來刀子嘴豆腐心的外婆的另一層皮相:介于勢利和真誠之間的偽善。
外婆雖然在她和單媽外公面前嚴苛厲害,在幾個很少見面的姨面前卻時常柔弱不能自理,明明頭天還全須全尾精神矍鑠,第二天姨們一來,馬上她說話就變成了蚊蠅,走路像大風刮倒的樹,手腳像雞爪,哪兒哪兒都是病來如山倒垂死纏綿。后來長大才了解,這都歸功于單媽那個結婚沒多久就出門打工,并大半生一直在外面打工卻總也不見有錢回來的老公,也就是霍娟的生父。
霍娟對父親的印象,連從她們嘴里聽到的拼湊起來依然殘缺不全,大單媽十一歲,招進來時媒人這樣介紹他:人老實仁義,做事情手腳勤快,手藝人有飯吃,人高高大大長得也好,兩個人就這樣天作之合的喜結成了連理。
他大概也確實很優秀,在他車禍過世的葬禮上來吊唁的人無不惋惜傷懷,會繪畫,會做木雕石雕,會干活兒,人勤懇,至于長相,從她和哥哥的清秀可見一二。
可據說外公卻一點也不喜歡他,正因為與外公無法和諧生活致使婚后一直在外面打工漂流。
說來荒謬,因為這些人的種種,她竟然多少連帶想通了一些事,從而對單媽無法釋懷的怨恨也轉變成了無能為力的憐憫。這樣理解她就容易多了,以為嫁給這樣一個人人稱贊的人就能得到幸福,結果是走上一條更艱難泥濘的路。丈夫因為跟父親不和就能撒手不管揚長而去,一年回來一趟,回來也只見人不見錢,家里父母越來越不滿意,身后還有兩個孩子焦頭爛額,夫妻,父母,子女,生活,這水深火熱的一切使余下的生命像掉進無底洞,永遠下墜,永遠看不到希望,精神上無人可依賴,生活里也沒東西能寄托,拼命的往前跑,依然阻止不了正在飛速往下墜的身體。
可她還是有期待的吧,你看葬禮上她那張短短幾天就瘦的脫相的臉,你看她往后好長一段時間都總是望著一個方向茫然怔愣的表情,你看她越來越利索的手腳和愈加沉默的性格。
霍娟還有印象那時候寫過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她在作文里寫道:許多人說我們家得了便宜賺了錢,那是父親用死亡換來的幾十萬,她們說這些話時總是用憐憫又羨慕的語氣,用高高在上又盡顯諂媚的表情,她們說媽媽捏了屬于爺爺奶奶的賠償款,她們現在這家里花錢不要愁了,因為有人會給錢養她和哥哥到十八歲,有人會幫爺爺奶奶養老送終,有人會給外公外婆看病吃藥,總之一個人死了看似悲傷,但他留給了后面的人無盡的財富。
可那些是真的嗎,外婆總是咒罵:堵得住人家的嘴,防不住人家心頭的鬼,尤其這窮鄉僻壤里,滿山遍野都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