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單媽是否如她們說的那樣因禍得福以后都高枕無憂，反正她更不愿意說話了，她更獨行，她總是天不亮一起來就開始干活兒，割牛草，種小菜，收稻谷，挖紅薯，翻土挑糞，她比以前活的更像一個莊稼漢了，她比以前更兇狠嚴肅了。

很多年她再跟霍娟說起來那時候，見她開玩笑似的嘆口氣:“這么多人都能活我不能啊，我哪點不如人啊？老子人窮志不短，再怎么餓死凍死，老子不叫旁人看笑話，我自己屋里的笑話不給別人看。”

她太像外公了，所有一切。

然后她又說仝爸:“哪個鬼大爺看得上他，三十幾還光棍一個是好人？屋里要啥沒啥，我剛來那年廚房連個電飯鍋都沒有，家里家用電器一樣沒有，黑白電視還是說結婚大家都看不過去了你爺爺才急急忙忙到街上買的一個二手的！不勤快還是小事，天天下班麻將桌上坐著就不下來，一點性格沒有窩窩囊囊的，沒有哪個不說他老實，好聽點叫老實本分，直白點就是窩囊沒本事，就是唯唯諾諾，在外面屁股夾的深怕人家把他尾巴逮住了。

老子還是把這個家撐起來了！老子還是沒見被餓死凍死？老子下來兩年半照樣蓋房子買家電養娃子，老子沒有哪點比人家差！”

“人又懶又窮，屌本事沒有窩囊廢一個，只是那時候就怎么想呢，只要你幫我把這一雙兒女養大，我這一雙兒女要吃喝要念書。以后你哥還要討媳婦還要結婚，那大山里鬼都嚇得死誰嫁給他啊，萬一讀書也沒那腦子，打一輩子工還討不到一個婆娘，到這里來好歹馬路邊交通方便，廠里能上班，只要勤勞不偷懶隨便什么工作老子總餓不死，房子蓋起來總有媳婦來，老子怕什么，苦老子不會苦一輩子……”

到頭來她仍吃了一輩子的苦，一輩子在為了活著拼命，還明明她已經拼了命，生命里依舊全是苦，就像她現在通過電話轉述出來的那樣:“我這身上疼啊，到處都疼啊，我這兩邊屁股坐下去它就起不來呀，這腿，特別早上起來，床都起不來腿彎不了啊，不會打彎啊，怎么辦嘛，活著受罪啊，活著干嘛嘛，要我這樣活著，老子一輩子……”

一個一輩子單打獨斗無人可依靠能指望的人，一個一輩子都活在泥濘里的人，即便后來得以脫險爬上平地，即便身旁有了能攙扶她的，走路的姿勢也會一輩子固定在上身俯傾雙手隨時預備抓握上。

那明明都理解都明白都能想通為什么還是無法原諒她呢，為什么一想到她一聽到她說話一看到她還是下意識抵觸抗拒，還是因為任何一點小事斤斤計較耿耿于懷。因為她也是從那條路上過來的，因為她也是受害者，但后來輪到她，她卻以一個加害者的身份把后面的人也往那條路上推。

她明明是我的媽媽，可在我這里，她也成了制造我一生都苦難命運的兇手。

二寶一天天長大，眼看著爬的還不很利索，突然站起來，竟然想要扶著沙發走了。手腳一天比一天利索，牙齒一顆接一顆的冒，單詞一個比一個順溜，意想不到的驚喜和讓人頭疼的探索更一天比一天叫人心驚肉跳。

“幫媽媽看會兒妹妹好不好，媽媽給你做好吃的一會兒就來，你只要看著她不許爬出這個圍欄就可以了，她要爬出來了你就叫我。不許打她哦，知道了嗎？聽到沒不可以動手不要拽她。”

邢星:“哎呀———她老是搶我的！她老是搗亂！她老是搶我的老是把東西搞的到處都是，我不要跟她玩，走開，我不要她在這里。”

“那你就帶她一起玩嘛好不好？因為她想跟你一起玩呀她好奇呀，你可以教她呀，你可以告訴她應該怎么玩呀哪些不能那樣玩，要告訴她不然她怎么知道嘞。你看有什么你不會的東西媽媽也是告訴你教你的對不對，媽媽也沒直接就揍你不讓你玩呀。媽媽的高跟鞋化妝品你不也很感興趣也整天偷偷抹口紅嘛，一樣的呀。你們都不知道怎么弄怎么玩，那媽媽講了你不就知道了。”

邢星:“哎呀——討厭！我不要，我不要這個妹妹！我就不教她！煩死了就會搶搶搶，我跟她講她都不聽的！她都不聽我講！一點都不聽話，我玩什么她就搶什么，她就想要我的，哼，壞蛋！她自己有她還搶我的，討厭這個妹妹！就不帶她玩！”

“妹妹她因為她還小嘛還不會，你要教她帶著她，那個口紅媽媽教過你幾次你是不是就知道了？但是妹妹有時候會不容易理解，太小了，那你就多講幾遍嘛，就一直告訴她，那她不就知道了。她喜歡你想跟你一起玩呀，所以才黏著你呀，她覺得你表現很棒，你做的事情很有趣所以她也在跟你學，在模仿你，知道吧，要慢慢來要溫柔。

我們姐姐很棒是不是？我們在幼兒園是不是已經是中班的小姐姐了？要帶著小弟弟小妹妹對不對？老師是不是這樣講的，那假如你直接動手的話，那等她慢慢長大了她也會學著動手的，她也會這樣的，因為你只教給她打人但是沒教她要跟人分享著玩，是不是。”

委屈，要抱抱:“……媽媽，我不想跟她玩，我不想帶她玩，我想自己玩，我不想她搞我的。”

“……”每當這時候，好想有個神，不行有本書也好啊，霍娟便想到她和哥哥小時候爭東西大人們是如何教導的呢，她們什么也沒做，只是等她被哥哥搶走了玩具，打哭了坐地上，她們才事不關己的厲聲咒罵:“讓你倆打，看你倆誰打的過誰，讓你倆打的哭兮兮你就不打了。誰也不要幫，要公平就誰也不要幫。”

那真的公平嗎？

“那妹妹就好可憐是不是？那妹妹就沒人帶她玩了，她就沒有玩具玩了，她多可憐。其實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呀，也是到處搗亂到處瞎弄能搞不能搞的都要來摸一下試一下，你也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只是你現在長大了嘛，那你那個時候，你犯了錯，媽媽爸爸也沒有打你對不對。”

邢星:“……我想要爸爸。”

我也想要老公，要不我們就啥也不干了就天天在家抱頭痛哭吧:“爸爸要上班，因為爸爸要上班掙錢給寶寶買果果，買衣服，買吃的，給玩具買電池，還有看電視充會員，是不是。你看，好多要買的呢，不然哪兒來錢呀，沒錢呀，你總是要買這買那呀，你看看你要什么媽媽沒給你買嗎，是不是，要錢呀！那要不明天開始你別吃零食買玩具了？”

沒說完下意識卡殼，瞬間想到仝君說的負罪感，還想要找補來著，誰想她毫不猶豫回答:“不行。”

哭笑不得，又得研究該怎么教她珍惜爸爸的付出了。幸好等她毫不猶豫的選完零食和玩具，又還是來糾結到底要不要放棄爸爸的陪伴:“……我要爸爸，我想要爸爸回來。”

“那這樣就什么都沒有了，你想要買什么都沒有了，因為就沒有錢買了。所以你看爸爸辛不辛苦，一天到晚不能休息也不能在家陪他的寶寶。”

邢星:“那把妹妹送到爸爸那里去，讓妹妹去爸爸上班的地方。”

“……那誰帶妹妹呀？爸爸要上班沒人帶妹妹呀，而且那里沒有地方住呀，假如妹妹要去爸爸那里的話上學生活，那還要買房呢，還沒有房子，還得重新買房，都沒有地方住。”

邢星:“床也沒有嗎？房子買不起床也買不起嗎？”

“……”噗嗤，哎。

霍娟:時常不知道該怎么教育她們，尤其現在妹妹也大了

邢磊:（捂臉）放輕松，讓她們自由生長，網上不是講了嘛要接受父母的平庸，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子女的平庸

邢磊:就咱倆這基因，能上個一本我已經很滿足了

霍娟:（無語）說的什么鬼話，我講的是怎么平衡姐姐和妹妹的母愛，怎么讓她們相親相愛和平共處，怎么不一天到晚雞飛狗跳

霍娟:還一本985，我謝謝你

霍娟:咱倆永遠在雞同鴨講的根本在于你是獨生子，你永遠理解不了

邢磊:（捂臉）

邢磊:你說這個啊，讓她們自己折騰去唄，咱別干預太多，網上不是說了嗎，要讓小孩子學著自己處理，反而你管了，她總不能玩死吧，明明是一個小問題，你這么小題大做，總有一個覺得不公平，才真的心里不舒服。而且我看網上說二寶在大寶的壓迫下長大以后情商都比較高，你看看網上那些血脈壓制

霍娟:合著老板請你去，是讓你天天刷手機看網上說

邢磊:（狗子）不要操太多心，給她們自己去處理和選擇的機會，不會比你想象中的差。那你說孩子多了偏心，你試試就一個娃，天天吃飯喝水睡覺都盯著你試試，喘口氣都有四只眼睛盯著你，你想想那種感覺

可是怎么辦，就是有這么敏感啊，就是有這么應激啊，就是會談之色變啊，疼痛感受不到了，但傷疤就是褪不掉啊。就是那句話說的，幸運的人一輩子被童年治愈，不幸運的人一輩子都在治愈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