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倒又叫她想起來自己初中暑假的一件事,有個關系很親密的女同學半夜跟父母吵架離家出走,電話打到家里來,兩人當即說好都往中間點的學校走,然后同學再跟著到家里來。單媽當然果斷堅決的不同意,冷臉刀子眼跟河東獅像炮火甩了一地,霍娟兩耳不聞扭頭就跑。
那個同學家在很遠很遠的山里,從她家到學校徒步大約一個小時,仝家去學校雖說大馬路到底,馬路順著蜿蜒曲折的河道往前,兩邊間或有住家,多是遮天蔽日的行道樹和竹林,關鍵半夜沒車,甩大腿也要一個小時。這一來一回的兩個小時里還不說你是兩個小姑娘走在一個活人都沒有全是牛鬼蛇神的黑夜里。
可那時的霍娟聽進去了嗎,她一腔熱血的心里只恨自己不能長出翅膀立馬就能飛到同學身邊去,她對單媽的再三阻攔視若罔聞,飛跑著離開的背影毅然決然,她會曉得這一路作為家長的擔心?她會害怕這一路有個詞叫萬一?她只覺得自己是個能拯救全世界的英雄。與此相對的,她只覺得單媽是個不通情理沒有善心的冷血動物。她冠冕堂皇的那么多不許,說到底無非我是大人你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她不需要,不屑理解小孩子,既然這樣,那她也懶得尊重她。
為什么突然就想起來了呢?因為現在她當了媽也做了大人,現在讓仝君大半夜夜不歸宿出去玩,哪怕是在學校補課在警察局里寫作業,她依然會提心吊膽覺得這個晚上危險叢生危機四伏,并在第二天一見面就把橫眉怒目砸他身上。
可令她迷惑糾結的是對于這件事她至今仍不覺得自己有錯,即使她已經長成了大人。假如再回到那一天,她依然會義無反顧去接那位同學,并在往后余生絕不后悔。
大人啊,等我理解你的時候,我也開始不被人理解了,可明明我就是從小孩子過來的啊。
只是這一點又能體現出她和單媽的分歧了。
單媽后來說:老子巴心不得你那天晚上被人販子抓走,在哪個馬路上被車撞死摔死,讓人家把你害了,不然你得不到教訓,不長記性。可她只想假如她現在在老家就好了,假如可以馬上回去就好了,如果仝君遇到了相同的事,她會跟他一起去接那位同學,就像今晚,直接去派出所接他,而不是到處打電話不許這樣不準那樣。
她現在已經知道了人心的難測和社會的險惡,但她依然堅持認為單媽是錯的,家人應該是一座山一面墻,而不是人生的第一道惡。
霍娟:最近怎么樣,快放寒假了吧,下次開學就是初三最后一個學期了
仝君:嗯,曉得
霍娟:現在有感覺哪一科差些嗎,吃力
仝君:有點吧
霍娟:每科都是還是?理科好些還是文科,要補課嗎,我是說找課外輔導
仝君:還好,我覺得都差不多,偏不到哪兒去
仝君:不想補
仝君:我不想戴眼鏡了,太丑了
霍娟:想好選文理了嗎
霍娟:戴眼鏡不是躺那兒通宵贈送的嗎(狗子)
霍娟:剪個頭發吧,清爽點,人看著也精神些,走路好好走,別晃啊晃啊,背挺直
仝君:好
仝君:不是頭發能改變到的,人都自卑了,完全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樣子
霍娟:五官丑只是表象化,沒氣質沒內涵才是真的丑
霍娟:你想看到哪樣的自己,相由心生,命由己造,你心里想什么樣就長什么樣,別一天包袱那么重
仝君:而且我眉毛也淺,都沒什么眉毛
仝君:主要媽媽她們說的話做的事太讓我覺得自卑了,我感覺我們家條件也還好啊,也不是揭不開鍋
仝君:就像我每次說買衣服買鞋子,我真是受不了,一說她們就開始念念念,要從早上一直在你耳邊念到第二天晚上,太煩了,而且說的話像,我買雙鞋買件衣服都是犯罪是罪大惡極一樣
仝君:她們就喜歡道德綁架我,受不了
霍娟:你講買衣服買鞋子,我也不怎么同意,我每次回去看到的你的衣服鞋子都沒個收拾,沙發上床上到處都是,深色淺色洗個衣服也不注意分開,穿的時候不愛惜,臟了就往那兒一扔,鞋子也是,永遠不洗不曬,就算媽媽沒車禍沒生病,這些日常小問題你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學著處理了,最簡單的,把衣服疊起來整整齊齊下次穿的時候板正,這樣不好嗎,不會嗎
仝君:有時候懶得收拾(捂臉)
仝君:那些鞋都小了啊,都穿不了了,擠腳
霍娟:你也知道擠腳,舒服不比面子更重要,那堆鞋哪一雙是下五百的?但在你眼里他們跟三五十塊差不多吧
仝君:現在的鞋三五百很正常啊,關鍵很多鞋是很便宜,但是一看就是假的呀
霍娟:爸媽穿什么鞋,她們穿什么衣服
仝君:她們穿什么我就該穿什么?她們一輩子就這樣了那我也這樣?我應該像她們那樣一輩子
所以自己努力自己爭取啊,別躺在她們辛苦耕耘出來的成果上嫌果實酸澀
最后一句霍娟打出來又刪除了,覺得這話太激烈,說出來或許平衡就沒了,而且說了對他意義也不大,甚至他還會覺得她也是在道德綁架他。
她有天在樓下碰到一個帶小孩的媽媽,家里有個哥哥也跟仝君差不多大,說起來也是一頭一嘴的無語無奈:
“你講有多難管哦!真是!一點都不聽話,一句話聽不進!你講的他不聽吧他還,還,他講的你還對不上,他還歪理一大堆還把你說的啞口無言,真難管!
就是手機看太多了,就是現在網上東西看太多太雜分不清現實生活了,就看人家都過的多好多幸福人家這樣有那樣有,他懂個嘛!你手機上網,本身是讓你學東西的呀,結果現在的小孩倒好,凈看那些花里胡哨夸大其詞的東西,就只學他覺得好的,對他自己有益有利的,網上什么題不懂答案怎么講,哪道題不明白思路是什么他一點不看,凈看跟我們差十萬八千里的。我說那那么多人過的不好你怎么不看呢,他來一句我不跟好的比干嘛跟他比,那成績你怎么讓我跟好的比,那工資家產你怎么不跟別的家長比,氣的你!就是對他好的他就接收,不好的他就覺得你這道德綁架你這不好。”
世道變了,霍娟點點頭:“走你的路讓你無路可走。”
“那你讓他吃苦他又不干嘞,你讓他看看人家那些小孩怎么勤勞怎么懂事聽話他又一點不看,他還講你整天看那些毒雞湯給你洗腦講那些都是拍的段子騙人的,還講你沒文化分不清,你看的就都是演的假的。不曉得多惜命!平常感個冒,趕緊要你帶他去醫院,臉上長個痘痘了,天天拿糖洗臉拿鹽洗臉拿醋洗臉,早上不吃早飯跑早操摔了一跤子,回來在屋里躺兩天不去上學,同學還帶禮物來家里看他。吃東西多一筷子不吃,一百二十幾斤的小伙子天天把減肥掛嘴邊,家里做的飯菜不好好吃鹽多了油多了,跟同學出去喝奶茶吃油炸的他一點垃圾都沒有,你講他?我偶爾吃個垃圾食品調節腸胃!能把你氣死!”
霍娟樂的眼睛都出來了,命真貴,然后想起人生第一次來初潮,看過無數女主身患絕癥的電視劇和小說,卻從來沒聽過見過女生月信流血,于是她以為自己會不久于世,惶惶不安的偷偷寫遺書,莫名其妙跟關系好的同學們擁抱,天天夜里以淚洗面。一面勒緊褲帶把血藏住不讓人發現,一面還要用鉛筆在十個指甲蓋上涂抹顏色希望能有人發現她的不正常。
她很清楚的記得那個真相大白的周末,當她把帶血的褲子拿回家清洗,把帶著血印的褲子晾在院子里,外婆和干活兒經過的單媽因此朝她投來怪異的嘲諷和對她不懂事的嫌惡,外婆咬字極重:“那些那么臟的東西你拿來擺到面子上,不曉得丟人臟班子!還拿出來掛大路邊深怕人家沒見過,那是什么多得意的事情呢!”
單媽已經一言不發的走過去了,她忙的連停下來跟她說清楚月信這一來龍去脈的時間也沒有。
她只聽到坐在屋檐下剝蠶豆的外婆嘟囔:“那么大的姑娘了還不曉得羞,出去不曉得人家笑,是以前那會兒晚上睡覺都要背著人睡,跟你講過的東西不好好學,不記在心頭,月月無數都來的東西不把它收拾好,有些刁鉆的老年人看到門檻都不給你進!你以為吧!”
可誰告訴過她呢,街上的路人還好心提醒她褲子不干凈呢,這以為是不治之癥的事,她們連句什么時候開始來的都沒有。
自卑大部分來源于家人說的話和他們做的事,而不是自己家的條件,越長大,越能領悟這句話。尤其看著仝君長大,仿佛再把自己長大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