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潔精倒多了，洗兩遍還是滑不溜手，透明水柱嗡嗡響著，蓋住些電話里兩個人的長吁短嘆。等碗筷廚具都沖洗干凈，不再瀝水，直接放進碗架廚具格，剛剛還雜亂無章的灶臺水臺一會兒便空無一物趕緊锃亮。收完那一堆，眼睛又瞟到角落的調料區，那里堆放著七七八八許多給孩子做薯條沙拉面包的各種調味料，添加劑，模具盒，量杯，電子秤。好多買來就用了一次，多數回回弄回回倒，更多數只是個擺設。現在這堆擺設外面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油，有的撒了，有的結塊兒了。霍娟手一動，能用不能用的全扔了。
看著人家做的簡單，不見得誰都能成功的。
“跟你打電話沒有嘛。”
“沒有。”
“就是啊，她曉得跟你們打電話等于零，打了電話也沒用，跟你打電話你也不回來，跟老大打電話他還簡直不接，干脆她也懶得跟你們打。”
“嗯，她怎么了。”
“怎么？！疼啊，周身疼啊，牙齒也疼，眼睛也疼，屁股骨頭也疼，疼的都走不動路，你們誰都不管她，準備讓她就這樣疼死嗎？還是一個月以前我就聽她叫牙齒疼，說疼的吃飯都吃不下，喝口水都疼，也沒有人帶她去看。格老子仝友只顧上班，你兩兄妹不回來。她現在腦子也不靈光，天天打電話嘛話也講不清楚，讓她到我這里來她又不來，深怕仝友罵她，說麻煩了我們這些人，親姊妹不知道麻煩什么麻煩，本身也是她一個不知道怎么坐車，一個腿疼也走不來，我真看她可憐啊。
還有她那個眼睛，她這個肯定就屬于后遺癥，挨腦子這么近，不知道動手術還是車禍碰到了，現在她就叫流眼淚看不清，我說帶她去看哦她又不去，動不動就談錢，動不動就是仝友上班沒時間，也不知道是仝友沒給她錢嘜，她自己身上沒錢，還是她想仝友帶她去仝友不帶她，你說老頭子還活著在，你這樣的哪個看了忍心嘛！又讓這里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我忍心呀，我心多狠。”
“你心狠！你是現在翅膀硬了，飛遠了，你是忘了你那時候怎么苦過來了。你是，你。”
氣急敗壞的外公像一張拉滿后崩斷的弓，怒罵后哽咽的說不出話，霍娟能想象他雙手背在逐漸佝僂的背后焦急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始終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辦你們就要想辦法呀，那里一天到晚都是沒空沒空，你們也不回來。實際說仝友，那天我說你媽媽牙齒疼我帶她出來去云河看，我讓他把她送馬路邊上來他都不愿意都沒時間，耽擱他睡覺，你們是這樣對她的話，真的折磨不了幾年啊。”
可這如何是好，霍娟只在心里覺得她活該，讓去哥哥家不去，去了又作天作地胡攪蠻纏要回來，來來回回鬧這么多趟現在他們還會再叫她去？張口閉口嫂子對她不好，嫂子再對她有意見，那至少每頓飯不要操心，生病不舒服嫂子能及時帶她去醫院吧，所以她不能怨媳婦不好，只能怪自己兒子不長臉。
而真正她不愿在大兒子家里待的原因呢，因為她放不下仝家父子，她現在心里只有仝爸和仝君，掛在嘴邊的永遠是仝爸和仝君，看見誰過好了她都不痛快都覺得不應該，要大家都跟她跟仝爸仝君一起受苦才好。
至于仝爸，單媽如今在他眼里就是個廢人，一點用沒有，毫無價值。所以才哪兒疼哪兒痛哪兒叫喚他都無所謂。除非單媽還能為那個家貢獻什么，可她不僅不能貢獻，動輒咒罵摔打，橫臉斜眼，雖然她從前也是這樣對仝爸，但那是從前能一個人把整個家撐起來的單媽。
霍娟也理解他，別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他還有仝君要養，現在就他一個人頂這個家了，吃穿用度支出收入全是他一個人。
可她卻不能理解仝爸對仝君說的那些:“你哥哥自己有家，你姐姐是嫁出去了的，這個家這幾個人你看著的，看你以后能靠的上哪個，以后哪個能幫你，你自己想清楚哪些是好話賴話。
天天就這樣混，天天把那個手機拿手里心思不放在學習上，老子看你馬上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學你拿什么吃飯，你以為還像以前一樣有人做好了搞好了等著你吧，以為你哥哥姐姐還像以前為你考慮？以后看你上哪兒討飯。十五六歲的人了，還有半學期初中就畢業了，還一點不懂事。你媽媽這里你是看到了的，她現在反正就是，等人伺候了，我以后老了可能也還是要靠你，反正你有能耐呢你就多給我買兩瓶酒，你沒有能耐你就自己上街討飯去，你估計這輩子的出息也就是這樣了。”
“你媽她現在是這樣了，你跟她講什么說什么她聽還不一定能聽懂，你說不管她嘛，她始終是個媽，只能自己忍著點，別理她，離她遠點別招她，罵起來聽著煩，沒辦法，我也實在沒有辦法。”
可霍娟讓他把仝君手機收起來，他毫不在意的回道:“懶得管他，隨他去，看他能混個什么名堂，他以后愿意打工就打工去吧，不勉強他。”
電話里還悶聲流竄著二姨和外公的批斗，空無一物的料理臺上卻不斷的閃現出從前至今一切過往，單媽的偏愛，仝爸的隔閡，仝君的叛逆，霍松的不理睬，和所有人對她的抨擊批判。
霍娟蹲下來，心無旁騖擦地板上掉落的垃圾油漬:“你帶云河去看，醫生講嘛。”
“就是找不到頭呀！實際她這個肯定還是車禍后遺癥，看黑觀花我也帶她去看了好幾處，我這下面的診所衛生院我也帶她看了兩回，花了一百多塊錢她還非要轉給我，還開玩笑回去仝友又要罵她亂花錢，也不知道是擔心她現在腦子不清楚容易被人家騙還是有其他心思把錢捏緊不給她花。造孽呀，我真做夢都替她哭啊，那天我還夢見什么？說她得了口腔癌，疼哦疼哦，活生生就這樣疼死了。”
一個牙齒疼能變成口腔癌？有關牙齒的事，霍娟永遠不會原諒。
“你說她疼的走不了路？周身疼屁股疼手疼腳疼？先前她也是這么說的，也是天天說這里疼那里疼扭著要去醫院，結果呢，進去住兩天她要出院了，在醫院的事你不知道？堵廁所拔針管罵醫生，什么事她沒干？她那時候怎么不疼了，當時還在治療，二次手術還沒結束，現在跟人家的官司都打完了她講這兒疼那兒疼？她找鬼大爺？也是叫腿疼腳疼，過年我們回家她掃地走路比我們正常人還快，沒聽嫂子說嗎，深怕嫂子把她碗砸了，看見一個碗在灶臺上要掉下去，老遠從門口跑進來接住一點事兒沒有，那時候她怎么不疼了？”
“你這意思她是裝的？”
“我不知道，她沒跟我說她疼，我這種白眼狼她哭不到我門口來。”
“就是啊，你反正嫁得遠。”
“對，讓她兩個兒子守著她吧，你怎么不給她兩個兒子打，你說她這兒疼那兒疼，她那天打電話說牙齒疼飯都吃不下，我讓仝君帶她去醫院她說仝君還小，不懂，找不到頭，念書辛苦，仝爸上班也辛苦，他們都辛苦。
她自己要上趕著受那份罪我操那個心干嘛，整天罵我沒良心白眼狼家里沒人了？就我一個？我叫仝君去銀行打一份她工資的流水，三個星期沒打出來一份，人多排個隊他不滿意，人家說拿錯社保卡了下次再來他不滿意，當時在那兒不說，打電話發信息永遠不回，后面過了幾天我問他搞好了沒有，他說卡不對。卡不對不會說嗎？不會重新再去嗎？
整天叫我回去回去，我回哪兒？回去睡大街？去年暑假回去怎么說，我睡了他的房間，張口閉口你姐已經嫁出去了以后靠不上，張口閉口你爸你弟辛苦，我不是人嗎？我是一條狗嗎？”
“……哎，不曉得你到現在還計較這些做什么，還爭這些。”
“你們都委屈，你們都受冤枉，好好好，就讓她這樣，讓她疼，讓她疼死……老了無用哦，老了沒有用。”
“……”做錯了嗎？霍娟一遍一遍的想，我做錯了嗎。
對，錯在她是她身體里掉出來的肉，錯在她白活三十年還認不清她始終是個媽，活了半輩子還是個小家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