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一個箱子嗎？里面裝的什么嘛，帶個孩子還拖那么大個箱子！大的沒來？就小的回來了大的呢，給她姑奶奶啦？喲，睡醒了嘜。”

“……”但就像這二三十年來的每一天一樣，即便十分鐘前她還繃著臉回憶各種不可原諒的前塵舊事，鐵了心再不給他們好臉色，可一到他們面前，下意識的理解和討好怎么都擺脫不了，它們根深蒂固，深入骨髓。

霍娟很明白，為什么他們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忽視冷落呢，因為她總是懂事的選擇理解和自我消化，照單全收。

“這次又回來待多久嘛，你媽現在是，她那個身體啊，真是不行啊。我又上班沒時間，你哥也忙，他自己還有一個家要養也是下苦力掙錢也沒辦法，又沒有文化，她又天天在家里叫?！?/p>

“嗯，明后天我帶她去市里大醫院看看。”

中午飯的餐桌上，仝君好歹被叫回來了，飯桌上大家都坐下來端碗吃飯了單媽卻還遠遠站著，唉聲嘆氣的望著，手把下巴扶住嘖嘖的抽氣。門口旁邊的地上有一些土豆皮沒準確倒垃圾桶里，她望見，轉身進屋拿掃把來掃。

“讓你來吃飯呀，飯吃了搞嘛。”仝爸招呼她，一面倒酒一面笑：“沒菜，我下班回來已經十點半了，沒上街也沒時間買菜，還是前天兩天的剩菜，將就吃。這個喂孩子吧，特意煮的不辣的?！?/p>

單媽突然暴躁:“吃我都不知道嗎？我沒長嘴嗎？我們家里真是沒用，讓買吃的都沒人去，想搞點吃的都想不到?！?/p>

仝君立馬吧唧嘴笑:“她哪里是沒長嘴，她是沒長眼睛，她看不到桌上這些，她看不到我們大家都在吃飯?！?/p>

“你看嘛，這里，哎。”仝爸喝一口酒，苦笑著搖頭：“你想吃什么沒吃到嘛，哪個虐待你嗎？這里霍娟回來了，下午她去給你買?！?/p>

仝君又道:“她是想等我們吃完了她再吃，她喜歡喝洗碗水。”

單媽將他瞪了兩眼，眼睛揉一揉，眼圈紅一片，眼淚也跟著滾。

她這行為使霍娟想到了老年孱弱的外婆，表情動作簡直一模一樣，她無聲的眼觀鼻，視若罔聞的喂妹妹吃飯。

掃完了地，她又進屋里端了杯水出來喝著，才在仝爸邊上坐下，仝爸坐著大頭沒注意，使她險些坐到地上去，終于坐下來，依舊愁容滿面的望著。

仝爸笑:“讓你吃飯不來，掃又掃不干凈，你看你掃的，等會兒我還來掃二遍，人家聽到又說我說你?！?/p>

她像被抽筋剝皮的動物，怏怏的聳搭著:“你像這樣念什么哦，你曉得我沒用的嘛，我吃白飯的人的嘛。我這牙我不知道能吃得進什么！不知道我活著還干什么。”

她說著，又噴出火來，筷子不停敲著面前的菜碗:“哪個菜都燒的這么辣，不吃辣椒過不了人，不吃辣椒要死人！”

“哪里辣嘛就兩個辣椒，吃得進吃不進來試一下嘗一嘗嘛，誰毒你嗎？”

“老子怕哪個毒我！老子巴心不得馬上鬧死！”敲完了，一只手依舊扶著她下巴，眼睛在桌上望來望去，逗一逗妹妹，罵一罵仝爸和仝君，自己就是不動筷:“疼啊，怎么吃嘛，嘴都張不開啊?！?/p>

仝君像樂不可支:“你看她像不像變臉？切換自如，說生氣就生氣，說遭不住就遭不住。剛剛你看到的吧她屁事沒有，她還自己在那兒削蘋果吃啃生黃瓜，你看現在她就看到菜都疼了。她深怕我們不曉得她疼，頓頓飯都這樣，她一個人的時候好得很，我們一圍著她她就這里疼那里疼，頓頓飯她都非要在你面前念個夠了讓你氣都氣飽了她才吃，今天你回來呢，她可能準備的臺詞還要再多些?！?/p>

“自己吃你的。”仝爸喊他，又同霍娟道：“她現在這個身體啊，肯定還是車禍的原因，還是后遺癥，因為是好多地方都去看了，醫院也看了，都醫不好，都沒得用，還是車禍傷了根本。你說不理她呢，叫喚起來不得了，你說理她呢，到處都去看了來，都看不出來結果，格老子真是，又叫喚的厲害?！?/p>

“老子是裝的，裝的老子馬上出門車子撞死，老子馬上跳河淹死！”單媽則立馬道，吼完，扶住下巴的手蜘蛛腿一樣伸進嘴里:“你看嘛我這個牙齒啊，它就這里疼啊，疼了好幾個月啊。我現在是丁點兒都吃不得東西啊，真是一碰就受不了，哪個狗才騙你。你看嘛就這里。不知道怎么辦啊，到處都去看了來都看不好啊，老子哪天冒火，哪天，哪天老子去跳河淹死了它！老子疼，餓死，老子不吃餓死！”

可她的哭訴好像夏天的蟬鳴，大家都無動于衷，沒人生出半點憐憫，甚至連霍娟都只覺得她聒噪，別處疼還覺得辛酸，她怎么能在自己面前說牙疼呢，三十年河西:“我現在給你拔了?！?/p>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叫什么。這里霍娟回來了嘛，還是在給你看的嘛，一天到晚光叫叫叫，這不為了你的事大老遠都回來了嗎，你還在吵什么嘛！”

仝爸喝了口酒，再和氣的跟霍娟說話:“你看嘛她這牙，到處都去看了來，大醫院小醫院，小診所，偏方，到處都去看了來。大醫院去還不止一回，媽的一去一兩百兩三百，關鍵看不住啊，看完了回來還是疼??！我哪里有時間嘛，現在她家里是一點事情都做不到的，什么事都只有等著我。我還要上班，一天哪有那么多時間來管她。她又喜歡念，又喜歡管，一天到晚只聽到她在罵。

真是到處都看不好啊，還一有時間就帶她去的話，像你二姨你外公她們還說我不管她，還談我沒有把她當一個活人，我也不知道我還要怎么辦，我只有這個能力，我在盡力啊，所以仝君不回來呢，一天到晚光管著他。沒辦法，她現在性格是這樣，病在這里了，以前再怎么冒火還不像現在。

一天到晚光叫這里疼那里疼，不是牙齒疼就是腿疼腦殼疼，那牙齒還你二姨也帶她去云河看過，她帶去了又怎么樣嘛，還不死到處都治不好。那么現在你回來了呢又看她是怎樣，又是怎么個情況，可能還是只有大醫院才整得住?！?/p>

單媽：“老子不看了，老子就這樣看它龜孫子究竟要做個什么，看它格老子能不能痛死！老子現在哪里都不去看了，明天老子一覺就不要爬起來。”

仝爸：“你看嘛她就是這樣，叫她去看呢她不去，不帶她去呢她在家里吵是吵罵是罵搞的不得了，她現在這個性格脾氣啊，真的......這里霍娟那么老遠拖個孩子回來就為你這些事你說你不去看了，你是。這回好好生生把握住機會，帶去大醫院好好檢查好好給你醫，除了她的話，我反正是沒有那些時間的，我也沒那個文化，不識字的人。我自己這里不是，這腿疼了大半個月了天天睡覺起來麻的，我不是也在上班也在做事嗎，該忍的只能忍，只能堅持，不然都像你這樣光叫喚，這家里不吃飯啦。”

霍娟看了眼單媽，她像個正在逐漸癟下去的鼓漲氣球，像被戳中痛點無可辯駁還強撐面子的孩子，又像已經有人在幫她說話了，自己只需要配合擺出相應動作的道具。

“看了這么多地方醫生怎么說嘛?！?/p>

仝爸重重的敲了下碗:“說什么嘛，啥也沒說，平盛醫院那里，去了兩趟，回來還是個疼，還是看不好。這邊平口菜場那里也看過，給了點藥，也還是沒用，找不到她那個頭，錢花出去，看好了也好，關鍵看了不取作用啊?！?/p>

“他媽那些地方她曉得個狗屎曉得！光喊你拿錢！進去就讓你交錢交錢，這里要錢那里要錢錢花進去了不如老子回來咬兩包鹽巴！她那些地方都能看的好??！光是坑人的東西，把老子這個腦袋開，開成這樣，老子沒找他都是好的，把老子好生生的人，老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