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又能改變什么,回去。
回來能改變的事情太多了,霍娟想,回去帶單媽去醫院,回去面對面試著勸導叛逆的仝君,回去監督偵察仝爸對單媽到底是怎樣一個態度,回去看看那個被坑了的官司,回去改變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一大家子。
邢姑:“你肯心軟,當姑娘的都心軟。”
是啊心軟,明明那么多坎兒過不去,明明那么多埋怨不能釋懷,明明放不下,可聽她這樣叫喚,這么無助的哭訴,還是想,算了,回去看看吧。就像對仝君一樣,明明對他嫉妒失望,想他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怕他以后日子難過,又還是忍不住一再伸手想拽他一把。
所以不管跟姐姐分開后有多舍不得,不管獨自帶妹妹拖一個箱子有多累,不管路途多么遙遠輾轉,想到改變以后的境況,心里總預設個沒完,試一下,肯定會有不一樣的。
既然有那么多事要做,想來要待上十天半月不止,那么天熱了得在網上買床蚊帳,既防蚊子又防摔。應該還買個簡易的收納衣架,從前回去總是大人孩子衣服鞋子擺一地。整個樓上只有哥哥那房間有衣柜,可他們一年回來兩趟,里頭灰恐怕都把蟲子嗆死。晾孩子衣服的小衣架她這里帶了幾個,但也還要再買,村里地壩不比城里房子,稍不注意就是一身。
為了方便,這里衣服她目前是帶了三套,大頭都快遞了,奶粉和尿不濕箱子跟著走了一些,剩下直接網上買,都在陸續到來的路上。
二樓要是有個曬衣桿就好了,不過她在網上看來看去,覺得不然回家了讓仝爸去河邊砍幾根竹竿也行,這樣平時方便曬也方便收。還要買什么呢,人還沒到家,網上快遞已經積攢了一大堆,好像比起以往,這次她鐵定能在娘家住的超過三天似的。
還有什么要買,還有什么是跟家里不一樣會不習慣的,這些問題她一直想到了飛機落地。
妹妹睡了,天光大好,手機安靜的像失聯,明明大家都知道她今天回來。她抱著妹妹拖著箱子出航站樓,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車來人往的馬路上入眼全部陌生的面孔,心頭有什么東西好像降下去了一些。
頭天霍松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回道:“我到估計都下午五點半了,出機場?!?/p>
“嗯,你看吧,我這段時間也忙,沒空回去?!?/p>
霍娟點頭:“沒事,我回去了看,車也不要的,我一個人帶妹妹也開不了車,太小了,我在前面開車她肯定要瞎搞的。”
過來人說父母在家在親情在時她還不信,現在卻逐漸有了認同感,單媽糊涂不當家做主了,這個家好像就真的散了,不是怪誰冷情,就是好像沒了這根樹,大家就都四面八方各處散了。
“嗯,到時候看,這段時間你嫂子也不舒服,大的一點也不聽話,做個作業……”
霍娟想,我不是一直都挺懂事的嗎,沒人來接也不是回去不了,東西再多孩子再難纏轉車再麻煩,打個車不是都能解決?錢多花點?省事兒呀,不麻煩人呀,媽只有一個呀,這樣的多花的錢這輩子還能花幾回呀,回都回來了,人都走到這兒了。
心里這么想,人坐在回去的黑車上,飛速后退的風景又使她不斷想起隔壁三姑家遠嫁BJ的大姑娘。嫁的遠,尤其生孩子后,回回去要人送來要人接,她家里人也多,即便父母沒工夫,這個姨舅那個叔姑,拎箱子的拎箱子,抱孩子的抱孩子,叫吃飯的叫吃飯,是真正的相親相愛大家庭。仔細想一想,除了她們家,好像其他人家里親人手足長輩晚輩間都是其樂融融的,再不濟至少面兒上血脈相連,只有仝家單家霍家,一個爹媽肚子里出來,玩兒的全是諜戰戲。
印象里明明小時候家里的親戚都還湊合,初中她還整天去二姨家里幫忙,二姨一家也待她好像親閨女。小姨家的孩子高中畢業還去她打工的城市畢業旅行,她帶著她周邊城市轉了個遍,那時小姨電話語言間親密大方的像一個相識多年的同輩好友。還有大姨家姑娘沒錢了她還回回張口都給救濟幫忙,回回電話里總是血親至愛不可割舍。
從哪時候生疏了呢,從什么時候她忽然成了眾人口中的希客貴客遠客了?可能她結婚吧,結婚了,嫁出去是人家屋里的人了,尤其嫁這樣遠,從此各家有事不再走動。
嗯,走動,兒子結婚成家了,親戚里有婚喪嫁娶者,父母隨份子錢依然算兒子的。但姑娘不行,她是單獨的門戶,即便她還是她,但她要不出禮,淺層意思就算從此斷交。
可明明她還是她呀,明明她還是這群人的侄女外甥女外孫女姐姐妹妹啊,嫁出去又怎么了,換名改姓還是脫胎換骨了?最叫人驚呆下巴的是她們還來編排你:喲,過好日子去咯,我們這些窮親戚瞧不上了喲……
霍娟只覺得兩個鼻孔都不夠喘氣:瞧得上個什么東西!
所以你看,不管如何委屈自己巴結討好,哪天你不再奉獻給她們,人家馬上冷屁股朝著你,你覺得曾經情深義重?多的是人走茶涼。
這樣一想,豁然開朗似的,她馬上就從包包里掏出手機打電話。從機場打車到西口家里,車子停在馬路邊還要走七八分鐘小路:
“下班了嗎?”
“剛到家,怎么了,到哪兒了,回來沒有嘛,我也剛下班,剛進門?!蹦翘旃7逻^仝爸現在講話的語氣,像一根腐朽掉的干枯樹枝,一張嘴就嘎嘣一聲,碎的掉渣。他一面跟霍娟說話,一面不耐的喊著單媽什么:“……我自己曉得,操心那些做什么!啥都不會又喜歡念,凈給我找事!”
單媽在跟他比劃什么呢:“快到了,馬上到平西,你來接下我吧,小寶睡著了,我拖個箱子呢?!?/p>
“接你?你好多東西嗎?帶了些什么嘛?”
“我說妹妹睡著了,我一個人還拖個箱子不好走,你到馬路邊門口來接我一下?!?/p>
“你箱子裝的什么嘛,你沒寄快遞嗎,這么老遠的還自己拖一箱子,我電瓶車又沒電,大了我也不好拿?!?/p>
霍娟不說話,用沉默抵抗他。
仝爸:“還有多久嘛,平西了?那快了,十來分鐘,那我把飯蒸上就來嘛,回來這大半天你媽還飯都沒蒸上,啥都指望不了她?!?/p>
電話里開始傳來拖鞋在水泥地壩上的踢踏,鍋碗瓢盆的響動和單媽的關候:“……還有多久嘛,到哪里了,馬上就到嗎?就你們母女倆嗎?他這里馬上飯蒸上就來,等你們回來了再炒菜,你假如到了就等一會兒吧。他也累呀,將到家,又喂雞鴨又去地里摘菜,他也忙個不歇呀。啊不是哪個叫苦說不想來接你哈,是我做不到啊,我現在沒用啊,莫說煮飯炒菜,我現在就是淘米有時候都恍惚啊,真是。哪個狗日的才騙你,就只有等著你爸回來才能搞,他忙得下班回來想睡個瞌睡都睡不了啊?!?/p>
“……”
原本只是妹妹睡著了不想把她搞醒,只是想大熱天有個人幫忙拿箱子能把妹妹抱的舒服點,或許原本還妄想能在許久未見的他們眼里找見一點歡喜和期待以證明自己的付出是值得。
馬路到家里多遠呢,直線距離不到兩百米,走路不要五分鐘,可就是這五分鐘兩百米,她看過他們接送仝君上學上街,看過他們接送霍松上班回家,看過無數父母接送子女親戚出去歸來,唯獨從來沒有一個人在這方站臺等待接送過她。不管從前還是現在,不管從前她一個人,后來她第一次帶邢磊上門,還是現在她帶著孩子。
那個風吹雨淋日曬多年的站臺仿佛化作了眼睛嘴巴,它的嘴巴緘默不言,它的眼睛卻在大聲呱唧的嘲笑:你才知道?你才知道?你才知道呀!
“……馬上他就出來了?!?/p>
她長時間的沉默好像比推搡責難還有力,單媽在這樣的沉默里無措緊張。而她這樣的緊張,竟然也能讓她產生快感:“嗯,我還有一會兒呢,不著急?!?/p>
你看,只要你對一件事情咬定堅持,他們就會變得溫和甚至順從體貼,但以前的她從來不在她們面前堅持,因為那叫不懂事。
可她為什么要做一個被人稱贊為懂事的人呢,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被要求要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