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進出出的人眾多,望眼欲穿還聽不到叫號單媽的聲音。單媽揩完了眼淚,又來道:“說以前外婆嘜,這里我們娘母間擺老實話,你曉得我是個老實人,以前你外婆呢就喜歡你小姨,事事處處向著她,你二姨呢家里條件好,在家里也說得上話。你大姨嫁的遠不管事,一嫁出去沒管過這些,包括你外婆過世。就我們屋里,我們最窮,我們最不招人喜歡,她們最看不上,所以我那時候叫你們爭口氣呢,好好念書。”
“你怎么不自己念呢,你怎么不自己爭氣?一輩不管二輩事,不自己爭氣就算了還把氣出我們身上?你有毛病?”
笑的太夸張,以致喘息咳嗽不止,漸歇了,繼續道:“你外公也要好些,特別你外婆,從小到大任何東西先緊你小姨選了,再等你外公二姨,等一眾人選完了,我跟你大姨才能站上去,她的心是一味就偏的。你二姨那個人,以前你給她做多少事,年年寒假暑假給她幫忙,去年你回來找她要個小兒推車都不答應,你結婚問哪些去那邊,馬上找你小姨說遠了不要去,深怕耽擱她做生意,你小姨,她大姑娘念書你請她這里玩那里玩,你看現在她怎么對我。以前兩個人你咬我一口我打你一棒鬼板眼兒多得不得了,現在兩個人好的像一家人。所以我叫你生孩子請酒不要叫她們呢,心頭算計多得很。”
“還講你外公最喜歡你兄妹倆,統共給你買過一條裙子,你從小在家做事,下一輩有幾個像那樣的?她家里遠香近臭,回回來座上客一樣這樣吃那樣吃,你得過什么,這些話只是我們在這里說,現在你外公來老了,講這些沒意思了。”
“……”能理解,也能同情憐憫,卻依舊不能原諒。
“給我吃一根,給外婆吃一根,好不好吃?這些干東西少給她吃,吃多了不長肉,你看你嫂子屋里,一天到晚零嘴不歇,看那兩孩子以后不叫身上疼。”單媽只管自說自話,又換上一副生活不易的臉揉著手肘胳膊屁股等位置嘶嘶抽氣:“曉得還有多久嘛,格老子里面那個人也是,他是掉里面去了嗎,我還說要去上個廁所呢。你看嘛格老子我這個手倒拐,那陣兒在電梯上一摔就爬都爬不起來了,格老子這會兒它真,舉起來都疼。還有這屁股兩邊,曉得是……”
霍娟轉頭來看:“早上摔的?”
“是啊,你看嘛這里,這會兒它格老子硬動一下都像遭不住,這一截。我現在腿沒有力氣啊,走幾步路都站不穩啊,我明明站著沒動它都。”
“那你當時為什么不說呢?!”登時炸毛,只感到滿腦子怒不可遏的崩潰感:“那你當時為什么不講呀!當時問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問你摔疼了沒有你說沒有?!現在你手疼的舉不起來?!”
盡管壓低了聲音,旁邊還是有人看了過來,唯唯諾諾的老人襯得年輕的姑娘更盛氣凌人,單媽仿佛慌不擇路:“它其他不疼啊,別的不疼,就這一點點,就這手倒拐這里,你看嘛它現在,它沒破皮啊,就這樣手抬一下都像抬不起來一樣,你看嘛,你看嘛,它就這樣。”
絕對八字不合,溫情就不會超過三分鐘:“當時為什么不講?!當時不疼現在疼??你為什么當時不講呢?!永遠這樣,馬后炮!我現在給你把那個電梯打一頓?把它拆了賣廢銅爛鐵!”
“……它當時像不疼啊,曉得我也是,哎呀,沒辦法,我沒有辦法,我現在,哎,嘖。”
霍娟簡直想手里有個什么東西能讓她狠狠砸地上,可手里砸不得,孩子把餅干打翻一地……吐血。
單媽仰面靠在座椅上,好像也是對自己無語失望至極,那模樣令一句話鉆進霍娟的腦袋,讓你說話會有人割你的舌頭嗎?
你說句話會有人割你的舌頭嗎?
讓你說句話你怕笑?
屁話多,正讓你講你數不出兩顆豆子!
不曉得人家那些娃兒是怎么那么乖的。
……
這些話出自單媽,是年幼時的霍娟從單媽嘴里聽的最多的話之一,跟熟人碰面的時候,出門買東西的時候,讓她去問路的時候,偏偏幼年的霍娟晦澀至極自卑至極別扭至極,好像主動說話,說出的話一定是錯誤的,是人家不喜歡的,是長輩不滿意的,是會給人家添麻煩的,是厚臉皮惹人嫌的。所以她總是沉默,總是埋著頭,總是不說話,總是躲著人,總是對所有人都盡力討好,盡量不添亂。
是了,就像早上單媽被人扶起來的第一反應那樣,下意識立馬看向她,深怕給她添亂惹麻煩,深怕姑娘劈頭蓋臉責難她站著不動乘個扶梯還摔倒,深怕旁人看她坐個扶梯還不會真丟人,深怕說哪兒摔疼了講出來給人家找事……簡直太叫人絕望了,摔倒了甚至來不及在意摔疼了沒有,反而得立馬爬起來害怕摔倒的丑態丟臉,害怕衣服臟了給長輩添亂。
明明她已經這么可悲造孽,為什么就是對她憐憫不起來呢,因為諸如此類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可憐人的可恨處處處致命。
終于聽到滾動屏叫了單媽的名字,霍娟抱了孩子叫她:“跟著我。”
等她進去13號格子間,回頭望單媽沒跟上來,再回來找,她剛手扶墻壁走到大門處。只見一手捂住下巴,表情苦的像吃了黃連,行動自如的人忽然步履蹣跚無法自理。
演技怎么這么好!霍娟不說話,默默等她走上來,又一路摸到13號格子間,前一位患者正好從位置上起身,她把單媽扶到躺椅上坐著,等醫生開始給她診斷。
“單厚喜?哪里不舒服,牙齒疼嗎?”
她沒動,只將醫生望了一眼,仿佛聽不見他說話的模樣。霍娟于是配合的走近些答應醫生她牙疼,又同單媽說話:“哪里疼跟醫生說,或者你指給他看。”
“哎呀!”忽然重重嘆了口氣,接著搖頭,扭頭,仍將下巴捂住,好像千言萬語難講一句,我這毛病你治不好。
“疼的這么惱火啊,話都說不出來了,嘴巴張開我看看,張開,能行嗎,我看看。哎吔你這牙,哪里疼?嗯?哪個疼這個嗎……”
恐怕正懟在了疼痛處,單媽的哎呀聲更厲害了,連帶手也一面推拉著醫生的胳膊和他手里的工具。
“不動不動,不動,給我看,我看哪里疼,是不是這個?”
“哎呀,哎呀,哎呀……”
“你這還,有這么嚴重啊,啊?那你緩一兩分鐘,休息下。”醫生只好停下來看霍娟:“疼多久了嘛?平時疼嗎?還是吃飯咬東西才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