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醫院大門，她拖箱子抱孩子在前面走，喪著臉的單媽在后面悶頭趕，過一條沒有斑馬線的馬路，一群人湊一個紅綠燈，走到一半時聽到叫喇叭的催促和人們的驚呼，回頭去看，單媽正艱難的從馬路伢子上爬起來，她沒注意馬路邊有道小腿高的圍欄，湊巧鞋帶也散了，先踩著鞋帶絆了下，又沒跨過圍欄，人一下往前竄了好幾步遠。
“個龜孫子狗日的，他媽賣先人沒長眼睛的，你媽……”
她把扶她的路人推開，罵罵咧咧過完了一條馬路。
她同回首來扶她的霍娟又哭:“你看嘛我現在啊，它真是走幾步路都不能行啊，走兩步路它都要摔啊，曉得我是為什么嘛，我以前不這樣啊，哪個狗才騙你，老子沒出車禍以前我哪里像這樣嘛，老子從來沒說摔個跟頭走不穩，老子，我現在沒用啊，走個路都不行啊，你看嘛我現在……”
平常好人不摔跤嗎，平常好人累了一天不渾身乏力嗎，何況你一個動了兩個大手術還不到兩年的中老年人。霍娟點點頭:“歇會兒，坐一會兒走吧，歇會兒。”
她不想再爭執辯駁，說話都沒了興致，怕再崩潰，怕瘋的那個人是她，真正有心理問題的人是她。難道不是嗎，這樣的成長環境里生長出來的孩子，心理能健全能哪里去。隨她去吧，大家都高興，風平浪也靜。
剛工作頭幾年霍娟基本沒攢下來錢，工作不穩定，收入不穩定，居住地也不穩定，但外面的世界卻不因她的顛沛流離而失色，它們千姿百態精彩無限，各有各的新奇古怪，各有各的美好安逸。只是那時候幾個姨養家的養家，帶娃的帶娃，外公外婆年邁拆家，卻誰也顧不上他們，每每霍娟回來看到，心里無限唏噓悲哀的同時總是愿景以后有錢了，一定要帶她們也出去走走看看，嘗一嘗，聽一聽，望一望，試一試，玩一玩。時至今日這愿景仍在，連同單媽仝爸一起，總想在這世上苦了一輩子，也給她們點甜頭吧。
這趟來醫院，一則報告出不來，而本身她就沒想那么快回去，就像單媽自己說的，我一天到晚一個人困在那屋里連個鬼都看不到，活著真是，數日子啊。
醫院附近找落腳地隨處可見，霍娟選了家離院近的，環境中等的入住。她已經在網上訂好，到前臺拿身份證交押金即可。
“拿這個來刷，這個可以刷。”見霍娟拿錢包，單媽也摸出兜里的醫保卡遞來:“刷這個，這個里面有錢。”
“……”確之鑿鑿的語氣把霍娟也弄的懵了一下，下意識接過來就遞給前臺。
前臺瞧著沒接:“你這個醫保卡！這個哪里刷得了。”
懵懵然的，才反應過來，又把錢遞過去。
“這個可以啊，這個怎么刷不了呢，上回你爸都刷的這個。”
霍娟把卡接過來裝自己包里:“你看到老爸刷的？在賓館？你們去哪兒需要住賓館？”
“……我看著他刷的啊，就在平盛刷的，倒不是住賓館嘜反正好多地方都可以刷，我們去哪里都是刷這個卡，哪個狗才哄你！我還特意帶的這個呢，因為是他上班的他這里面一直有錢，這怎么刷不了嘛，你讓她再試一下，我們一味刷的這個卡。”
前臺笑了笑:“我也想這個可以刷，像藥店那樣一刷就可以，那你就要問國家什么時候給你同意。”
“嘿你以為我開玩笑嗎？！我們真的是一直刷的這個卡呀！你不信我現在打電話給你問，你先不要給，我這里馬上打電話給你爸。”
“嗯打。”打吧打吧，把氣散到他身上，罵了他就不要再罵我了。她抱了一整天崽，從天不亮到現在，實在抱不動，聽不得任何刺激了，現在就只拜托給她張床躺上去：“上去打上去打，我給妹妹換個尿布。”
電梯在二樓，霍娟抱孩子率先走進去，不管單媽說什么，不變應萬變。
“哪里會刷不到嘛！他那張卡哪里都刷得了，怎么不是嘛，不管拿藥看病去哪里，它因為現在的這個卡跟這些都是通的呀，現在都是全國使用的，你不信我馬上這里問給你看嘛，你以為我哄你的話。”
“喂，我這里跟她說你那張卡哪里都可以刷她不相信，就那張醫保卡呀，你那醫保卡呀，上回我們才去刷過的嘛。嘿格老子我們剛剛進來那個女的說不能行，她是不是妖氣兒，我們不管在哪里都是刷的這張卡。來嘛你來跟她說，我說也說不清楚，反正它是真的可以刷啊。”
“哎呀！聽得到聽得到。”霍娟避如蛇蝎，把她的手和手機一起推開老遠:“免提開著我聽得到，你問他，你問老爸賓館酒店能不能刷。”
仝爸:“可以刷，怎么不能刷，我那里面還有好幾千呢，我每個月它都有存錢在那里面的，每個月我公司都在給我交，怎么不能刷，我前面還去刷了來，我們不一直用的那張卡嘛，給你媽撿藥，醫院那些，怎么不能行。”
單媽便又把電話遞過來:“你聽嘛是不是，跟你說我們一直用的這個卡呀。真是怪氣兒啊，她這里刷不了，今天我們在醫院也刷不了，今天一天我們都刷不了。”
煩死了！
“你去藥店醫院刷得了去賓館酒店也能刷？？！”
單媽大手一揮:“莫說這些，有的超市都可以刷，那有一回你爸還在超市刷了兩桶油，平西那大超市你曉得呀，才多久嘛，哄你做什么嘛。”
仝爸也在電話里點頭:“嗯藥店醫院可以刷，不管看我還是看你媽媽都可以刷，那上次帶你媽媽去看牙齒我不就刷的這個嘛，有錢怎么不能刷。”
他又糾正單媽:“超市那是另一張卡，那是公司發的福利卡，那是勞動節發的兩桶油，讓你自己去刷卡提，那倒是一次性的……”
霍娟懶得聽了，進門來，放下東西先給孩子換尿不濕，果真，一整天了，屁屁又紅了。
單媽的電話不知怎的又說到仝君身上去:“……大人不吃娃子也不吃？你吃了不消化不舒服他都不消化不舒服！人家那些考試巴不得車接車送天天大魚大肉，你屋里叫花子進門一樣，睜眼閉眼啥也沒有！一天到晚光想睡覺睡覺，睡死你狗日的。”
紅屁屁的孩子不愿洗漱，霍娟在洗手間叫了兩遍單媽幫忙拿張毛巾，等半天舉著電話的單媽好容易來了，瞪著她說一陣電話又罵罵咧咧的走了。無奈，霍娟只好夾著孩子自己出來拿，可孩子不肯出去，脫的光溜溜的正好踩水玩，被夾在胳膊下的小手小腳胡亂掙扎，腳不知怎的帶著順風就把門關了大半。她在前面沒注意，只聽到孩子哇啦一聲撕裂的哭，竟然孩子的腳正夾到門縫里。
這一遭，孩子哭的半天緩不過來氣，大人也嚇的魂飛魄散，萬幸只是擠壓了下，真要夾到中間出不來，或者猛的關上門夾出個好歹……
然后孩子徹底長在了媽媽身上，她一身已經濕糟糟的，卻怎么也不能把孩子從懷里哄下來，試了半天單手脫衣服褲子，稍稍松開一點點孩子立馬豬進屠宰場哭的驚天動地。霍娟不動了，把她摟懷里等她緩勁。
外頭的電話還在打，聽聲音是換了個人:“慢點說我這里聽不清，哎呀小娃子哭的吵的聽不到，一天到晚哭兮兮格老子也是……還沒回去嗎？老師知不知道嘛，自己多注意啊，我這邊吵的聽不到，有什么你給我打電話嘛，錢有沒有嘛，我這里轉兩百給你。我們明天就回來的，你沒考完我們就回來了，自己注意不要亂跑，這回好好考啊，以后打工像你爸那樣下苦力辛苦啊，累的下班回來飯都吃不下……”
媽媽安安穩穩的抱著，寶寶逐漸一點一點緩和，只剩淚眼婆娑的在媽媽懷里抽噎，毛茸茸的腦袋頹喪的聳搭在媽媽肩上，手又開始玩墻上掛著的吹風。霍娟以為她歇好了，把吹風取下來準備沖個戰斗澡，可還沒落地哇聲大作，不知怎么神經上頭，心里突然就發了狠，非要把她放下來不可，回來這三四天天天抱在手里懷里不離手的經歷實在太糟心了。
可她哭也罷了，雙手還死死拽著媽媽的大腿不肯松，霍娟把她拉開一點點想脫下褲子就抱，剛拉開又撲上來，地上有水，沒拽住，人噗通又摔下去。
這個澡戰斗的不能再戰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