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星:“媽媽,你怎么還不回來呀,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媽媽很快就回來。”
“是什么時候,幾天。”
“怎么我天天想你你也不回來呀,我怎么這么想你你還不回來是怎么回事。”
是啊,只有孩子離不開媽,哪有媽是舍不下孩子的,這狠心的媽啊。
“媽媽身體怎么樣了,你一個人帶娃子累吧,看你也瘦的,是曬的黑還是瘦了,陌生環境肯定妹妹不適應的,磨人,這小東西。”
姑姑看她寫著失魂落魄的臉,猜她是不是受了氣,思及過往,絮叨的安慰她:“哪家不是這樣,家家都這樣,子女多了關心不夠也是事實,重視哪個忽略哪個,兒子是你有錢有勢有能力有出息就巴結你,你沒能耐就瞧不上你,錢說話。姑娘是,嫁出去就是人家家里的,你再是親人姊妹父母也一樣,沒有一個人是為你考慮的,我那時候不講你生了兩苦命的嘜,女的就是苦命,生哪兒是哪兒,吹哪兒是哪兒。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自己想開,管她哪個說什么,你還有孩子呢,天塌下來要把自己顧好把孩子顧好。”
“我曉得。”
霍娟決定回去了,任何一件翻來覆去,糾結不定,思前想后,進退兩難,叫人患得患失下不去決心做不了決定的事,一旦決定了,其實不過如此,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尋常的一天,再天大的事一旦決定下來天也不會塌,反而決定的那一刻,驟然輕松,拿不起的事,務必要放得下。
“牙齒需要做根管治療,每個星期去一次,去一次也花不了多少錢,聽醫生安排吧,可能還要再去個四五次,你下班晚就下午去,或者哪天下班早哪天去,時間間隔最好是在醫生約好的段落內。”
“身體疼這個,就昨天我帶她去的那個地方,一個禮拜去按摩一次,你帶她去,只按摩不要聽里面的人雜七雜八的買這個買那個。然后這個中藥先吃著,吃完了有效你再去,昨天不是扎了針灸放了血嗎,他說后面再感覺不好,過十天半個月可以再去。這里補血的補鈣的我都給你買好了,以后吃完了可以跟我講,或者老爸的醫保卡可以刷。”
“律師那里我也問過了,賠償是肯定要賠的,只是現在在扯皮到底是社保還是公司,這些都有律師會處理,律師那邊在準備材料,這些我都跟律師和哥哥講過了的。”
“......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吧。”沒有什么了。
走前兩天,仝爸催著要把單媽卡里的賠償款取出來存定期,說是怕她腦子稀里糊涂的,莫名其妙就轉出去了。下大雨,三個人在銀行很等了一陣,工作人員說可以直接轉,仝爸卻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表示要轉到他的頭上,霍娟看向單媽,見她這么多次,只有這一次是真的顫顫巍巍和慌亂無主,可霍娟再三看她叫她時她還是簽下了單厚喜三個字。
仝爸驟然松氣,喜上眉梢。
真好笑,這是單媽車禍的賠償款,即使到了他名下依然屬于單媽個人,想要私吞嗎,有什么意義呢,她想到了二姨說的他沒有良心的那些話。
他倒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人,霍娟在心里很確定,他只是在防她和霍松,萬一哪天單媽腦子真不做主拿出來要平均分,這筆錢需要趁早寫上仝君的名字。
她嘴上并不言明,打晃眼不經意看過去,仝爸的卡里看到的存款數字竟然有將近七位數開頭,這實在是,從前至今言談作為全是窮家破落戶,張口閉口一直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老無所依病無保障的人,能想象手里竟然有這樣大一筆?霍娟又再三看了幾眼,她甚至反復把那一串零和數字數了又數,結果事實上他們的底氣比她和邢磊兩個人加上來還強硬龐大。
她呆若木雞的抱著孩子站在那里,往事又開始一幕幕翻上來了,他們窮困潦倒,摳到令人發指的種種一遍又一遍的翻涌亂竄,可是你敢相信他現在那張卡里的數字竟然。
“看嘛哪里有錢嘛,全部家當就在這里,你媽她現在又不能上班,還要人伺候,仝君還上學,還沒開始上班,還要成家,不知道這個家以后要怎么走。”仝爸已經飛快把那張卡和身份證一并收進了口袋里,霍娟已經看到那些錢了,他顯得慌亂又憤懣,好像下一秒那些錢就會有易主的風險。
一百多萬,他們手里竟然有這么多錢,有這么多跟他們向來在她面前塑造的形象天差地別的錢,哪怕刨開這二三十萬車禍的賠償呢,這之前他們也是有好幾十萬的。
‘今年干了,一分都拿不出來了,今年沒辦法,紅包你幾個就不拿了’
‘沒錢啊,怎么辦嘛,真是沒錢啊,我這上班一月才幾個錢嘛,你爸他那里也是’
‘你自己看看這是個什么家庭,你看看你嫁那么遠以后這個家里怎么辦,把你們養大就全都飛出來了’
‘讓他爸拿六萬都拿不出來,那還結什么婚,那你還嫁什么人’
‘一天到晚光曉得玩,光曉得花錢,你看看我這屋里有多少東西給你敗’
‘念個書今天買這樣明天買那樣,窮人家生的富貴命’
‘你那兩顆牙齒一千塊,把這個好好生生記著,看你以后拿什么還我’
‘一輩子省吃儉用把你拉你,看你以后拿什么還我,看你能不能還我’
......
霍娟翻開自己手機各種APP看了個遍,總儲蓄不超過十萬。
她拿什么拯救呀。
她又哪能拯救她們,她連自己也拯救不了,又如何拯救得了他們。
為什么覺得自己能拯救她們呢,因為長大了,因為工作了,因為他們老了,因為他們一直貧窮落魄,因為家里向來風雨飄搖,因為她走了些路,見了些所謂的世面,知道了些從前不知道的道理。可當有一天,當她發現自己這長大的翅膀依舊能輕輕被他們折斷,當她的所有都杯水車薪,當他們的頑固和偏執,冷漠和無視終年不化,她誰也拯救不了。
不僅拯救不了,她也打不敗誰,童話里所有的結局都是美好的,人們都會幸福的生活下去,因為壞人都得到了懲罰,錯誤都被糾正,一切都回歸了原位,霍娟多么希望,她身邊的一切也能那樣。
可壞人是誰呢,錯誤又是什么,從前的原位又是哪兒,現在需要被拯救的,不幸福的又是誰啊。
小時候老師在課堂上講那篇丑小鴨,寫課后感時全班只有霍娟一個人這樣寫,那它應該留下來,它應該自己強大,它應該任憑其他的小鴨子排擠它,大鵝欺負它,主人驅逐它,任憑一切命運的刁難也不氣餒不害怕的繼續在那兒待下去,直到像大女主的宮斗劇那樣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最終打敗所有人,征服所有人,叫所有人以后都對它刮目相待不敢再把它當蹩腳蟲。它為什么要逃走呢,它為什么要怯懦的不敢反抗的一味逃避,它假如本身就是一只小鴨子呢,現實生活里哪兒來的勞什子天鵝蛋最后完美蛻變,不全是一只只被小鴨子,被大鵝,被主人圍追堵截的丑小鴨。
多的是最終默默無聞獨自凋零的丑小鴨。
她就是那只丑小鴨,搞半天真正需要被拯救的人是她。
霍娟:你別下來了,我后天回去了
果果:靠,老娘正在相親,準備明天下來的,車給我弟開走了。
果果:這么匆忙,阿姨好啦,回都回來了不多待幾天,不見一面啊,再見面又是啥時候了,嫁那么遠。
霍娟:你趕緊換大別墅,滕一半給我
果果:等我有錢了(白眼)下來吧,我上來接你,請你吃大餐。
霍娟:那我明天看,崽這兩天不舒服,黏我身上不下來,可能不方便。
果果:看毛線啊,明天我來接你,你一個人還帶這個那個怎么下來。
霍娟:好
霍娟的手機里唯一一張單媽的照片是她結婚時婚禮出來酒店門口兩家人的大合照,邢星奶奶還在,單媽還健康,仝君還是孩子,哥哥也將升級奶爸,滿屏其樂融融家和萬事興。可抹去每個人臉上上揚的嘴角,剩下只有駭人可怖,令人不能直視的滿目瘡痍,最后變成不可磨滅的丑陋的疤。她現在把這張照片看了半天,然后按下刪除,不能直視的不僅是那張照片,還有那顆一回憶往事就生出怨恨和計較的心。她們固然有錯,不過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在這樣的教育下滋生出來的品性又有多么問心無愧呢,她在這樣的籠子里得多壓抑窒息,放過自己吧,沒有誰能拯救誰,也沒有誰也拯救她,她能做的,只剩放過自己。
照片徹底粉碎的一剎那,心底有什么開始逐漸散去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那個總是離家出走的夢里,又看到了那個背著行囊離開的自己,不過這一次那個她終于走了,終于不再像以往那樣因為怕黑,怕孤獨,怕遠方的不確定,怕離開家會變成沒人要的小孩,最終又默默晃回去,她現在看到她,即便單媽依舊背走了她的所有行囊,她也終于不再害怕,大膽的,堅定不移的往遠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