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國的皇帝死了，死在京城的街道上，被人一箭穿心。
殺人兇器是一支無羽箭。
以前皇家舉行游獵活動時，扶將軍的夫人就常愛用無羽箭。她的射術精湛又優雅，連扶將軍都要遜色幾分。
后來，常家莫名被扣上“叛國賊”的罪名。常家全部財產充國庫，除了將軍夫人，九族被流放南蠻。
途徑一處山路時，常家人遭山體滑坡，幾百人就這么沒了。
此后，將軍夫人再也不愛射箭了。
不過百姓們一致認為，扶家滿門忠烈，為皇帝盡心盡力。將軍夫人又人美心善，她怎么可能會刺殺皇帝。
百官激烈討論了一天，不是討論常夫人的嫌疑，而是推新帝登位。大家都沒提這事，仿佛是一件很小的事。
只是從此以后，不再會有將軍府的主人姓“扶”。
……
官道上，一輛馬車正在慢慢前行。車內，不時有咳嗽聲傳出。
小滿拍著夫人的背，見夫人不咳了，忙遞上水。
常久安移開捂嘴的帕子，米黃手帕上有一團鮮紅，她的嘴角還有著一絲血跡。
“夫人——”
小滿驚訝出聲，被常久安搖搖頭，示意不要聲張。她看看簾子，又看看小滿。
小滿猶豫一番，最終點點頭。
簾子外，扶不離正在駕車，車廂內一點小動靜自然瞞不過她的，她遂阿娘的愿，裝作不知。
“喵。”
白貓跳上扶不離的膝頭，搖著尾巴撒嬌。它被阿爹阿娘養得很好，又胖了許多，毛發柔軟發亮。
它的左眼處有一條刀疤，那是白貓跟著阿爹去戰場，替阿爹擋下了刺客的一刀。傷口很深，萬幸的是眼睛沒有瞎掉。
經過那一次，阿爹就不許它跟著去戰場了，連夜喊騎兵把白貓綁回家。
“你做的很好。”扶不離摸著白貓的毛發，白貓應了一聲，又探頭朝她身后的簾子看去。
扶不離從它的一雙貓眼里看出了擔憂。
“不要去吵阿娘。”她輕聲道，“阿娘不想讓我們知道，她會沒事的。”
白貓聽懂了，臥在扶不離懷里，不動了。
扶不離抬頭看向遠處重重疊疊的青山，思緒很亂。
昨夜，山陵子和允棠匆匆趕來，攔下了她。若她再沖動一點，阿娘再晚來一點，她怕是就要被天雷給抹殺了。
她與師父聊了很久，最終師父讓她在凡間陪阿娘最后一程。
允棠說，即使用丹藥吊著一口氣，常夫人也活不久了。
阿爹不在后，短短一日，阿娘就心存死志，相繼嘔血幾次。她最后一點想活著的執念，在見到扶不離以及報仇之后，也就放下了。
馬車一路往西北的大草原去。
阿娘說，她以前有位要好的朋友是草原的人，她想去見見那位朋友。
途徑各國時，官道上逃難的流民見到馬車就追。
扶不離施了障眼法來躲避他們，后來難民多了起來，她們三人繞小路，路程又長了一些。
阿娘的身體也越來越虛弱了。
……
“小姐，您不睡一會嗎？”小滿裹著外衫，在扶不離身后站定。
扶不離的目光從天上的銀河收回，轉而移向小滿，“我不用睡，你要是困了，也回車上歇著吧，我一人守夜就好。”
“小姐，我也不困。”小滿在猶豫著什么，“夫人睡下了，夫人她……”
扶不離打斷她的話，“坐吧。”
經這么一打岔，小滿泄氣了，在大石塊上坐下。不過她依舊不死心，糾結著怎樣才能隱晦地告知小姐。
“小滿，你有靈根。”扶不離雙手放在膝上，“若你想修仙，我可以領你入仙途。”
“真的么？”小滿驚喜了一瞬，隨后冷靜下來，“小姐，我不想修仙。”
“為何？”扶不離詫異地多看了她幾眼。
帝王貴族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會請散修測驗是否有靈根。有靈根者，就會被送去青川里的門派修煉。
窮人家的孩子要是有靈根，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喜事。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這天下，誰人不想修仙？誰人不想無災無病、長生久視？
修仙者有移山填海、傲游四方的能力。更甚者，還可以踏破虛空，飛升上界，成為真仙。
小滿搖搖頭，咧嘴一笑，“現在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很滿足了。”
扶不離靜待她的下文。
“幾年前，我被家人賣了，那時我哭著、拉著爹娘的手不肯走。他們罵我、打我，我也不敢放手。誰知道我會被什么人給賣了去，若是入了勾欄，我便再也脫不了身。”
小滿拽緊了衣領，似乎很冷，“夫人就是在這時路過，她聽了一會我們的話，說府上缺個掃地的丫鬟，問我愿不愿意跟她走。
“去當丫鬟，好過當阿貓阿狗，于是我就跟著夫人走了。夫人待我極好，從不克扣工錢，還許我認字看書。哦，對了！夫人偶爾會騎馬出城游玩，每當這時，我總是很羨慕夫人。大抵見我可憐，夫人就教會了我騎馬！”
說到這，小滿臉上洋溢著笑容，“夫人也常跟我提起小姐，說小姐學什么都很快。有一次我給夫人爬樹摘梨子，下來時被枝丫勾住了衣服。夫人在下面瞧見了，笑了半天，跟我說，小姐小時候很頑皮，爬樹被勾在上面了，掛了半個時辰。”
扶不離也輕輕笑了起來，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
她忽然又不笑了，這一樁樁凡間事，她連見證的機會都沒有。
“人不懂得滿足，就會越發貪得無厭。而且我這人也沒什么大志向，修仙能干什么？長生之后又要做什么？”
小滿繼續道：“我入府時還沒有名字，我的名字是夫人取的。小滿即安，安即是福。我不敢奢求太多，始終謹記夫人的話，‘小滿’就好。
“聽聞草原那邊的女子很自由，我也想跟著夫人去那，騎著馬在大草原上自由疾馳，那是多快活的一件事呀！
“修仙固然很好，但我更喜歡現在的生活。天地那么大，人卻這么渺小，我很惶恐。小姐，我只想守著夫人，守著大家，做一介凡夫俗子。”
小滿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通。
扶不離始終安靜地聽著。
待到夜深，小滿終于有困意了，停下來去睡覺了。
“小姐，夫人她……”走的時候，小滿還是想繞回之前未能說出口的話。
“我知道。”扶不離沒有回頭。
小滿看著小姐緊繃的脊背，突然覺得修仙也沒什么好的。小姐什么都知道，卻還是治不了夫人的病。
幸好啊，她除了被父母賣掉這事，直至目前的生活，都沒什么太糟心的事。
她一步三回頭，小姐單薄的背影在她眼里忽然有些心酸起來。
小姐一定很難過吧。
仙法救不了夫人，也救不了將軍。小姐雖然是仙，不也是沒救下親人？
于凡間而言，小姐只是位過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