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來乍到

從破舊的中巴車上下來，一股夏日午后的暑氣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秦欣然和趙娜反而覺得涼爽了不少，至少鼻息間濃濃的汽油味被這流動的暑氣吹散開了，拉著重重的行李箱，穿過水泥馬路，終于抵達目的地——綠竹中學。

沿途大片大片的莊稼地還深深地印在腦海，路途遙遠，田野無邊，一度讓秦欣然感覺自己要去地球的另一端。她穿著玫紅色的運動短袖，黑色的中褲，一身運動裝仍掩飾不了她的俊俏面容，小麥膚色里藏著無限的健康細胞，彎彎的眼眸自帶笑意，清澈中透露著溫暖，溫暖中透露著陽光，倘若靜止不眨眼還好，一旦稍稍眨一下眼，一縷縷七彩的光芒便肆無忌憚地散開了，這光芒落在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上，那花瓣開始蠢蠢欲動；這光芒落在雨后的樟樹葉上，縷縷清香便愈發活躍。

戴著黑框眼鏡的趙娜，不茍言笑，白色緊身上衣搭配黑色背帶寬松褲，腳底的運動板鞋支撐著她微胖的身材。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時尚的女孩，一個不羈的女孩。她一臉淡定，不，應該是滿臉漠然地走下車，扭頭看向公交車對面的綠竹中學，拉著黑色箱子，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身后不帶一絲灰塵。

綠竹中學的大門是普通的，類似農家大院大門的放大版，斑駁的鋁合金兢兢業業地記錄著歲月的滄桑，風一吹雨一淋，估計又會脫落一點點。從側門進入，保安大叔黑黢黢的臉，似抹了一層煤灰，圓眼方臉，頭發短黑發亮，精神矍鑠絲毫不像五十多歲的人，他用新奇和略帶驚訝的語氣說道：“老師？是不是新來的大學生？歡迎歡迎??！”

“嗯，您好，我們來報到的！”秦欣然一口標準的光明縣口音，破開了初次見面的堅冰，完美激發起保安大叔的聊天欲望，“哎呀，本地的，你是光明縣哪個地兒的？”老鄉見老鄉，追根拉家常，倘若我們在外地碰見一個口音一樣的人，親切感便瞬間翻涌，不斷地追問，仿佛一定要問到是一個縣的，是一個鎮的，甚至一個村的為止，不，最好還能通過一兩個人扯上點兒已出五服的親戚關系，那才絕佳，“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感也會升華到極致。

走進綠竹中學，已是黃昏，用磚砌成的櫥窗里張貼著略微泛白的紅紙，紙上是毛筆書寫的優秀學生名字，抬頭沿著陽光射去的方向望去，微微泛紅的陽光把排排筆直的杉樹染得絢麗多彩，旁邊高大的杉樹似乎也在訴說著綠竹中學的悠久歷史。

接待她們的是副校長賀春生，他的額頭不甚寬廣，但高而亮，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透過厚厚的鏡片，可以看見一雙黑眼珠有點小的眼睛，說話時眼睛彎彎的略帶笑意，都說小眼聚光，而他的眼睛會放光，這光有正午陽光的氣息，有成熟稻子的姿態，有踏破波瀾獨撐小舟的悠然。“好，大學生啊，歡迎來到綠竹中學，我們這條件艱苦，沒有大城市那么繁華，但空氣絕對是無污染的，養人，養人！”賀校長的聲音不是那么洪亮，略帶沙啞，但中氣十足，從他嘴里蹦出的字，如田野里縱享陽光的玉米粒般，倘若落在水泥地面上，說不定能彈到那些高大的水杉樹的枝丫上。

“走，先給你們安排住的地方！”

“嗯嗯，麻煩校長了！”

秦欣然和趙娜拉著行李箱，跟在賀校長后面，邊走邊看，一條主干道從大門口一直延伸到操場，將整個校區一分為二，波浪形的院墻聳立兩邊，如翻滾向前的巨浪，圓形的小門洞，西邊兩扇，東邊三扇，兩行整齊的廣玉蘭樹朝氣蓬勃地站立在道邊，這種樹四季常青，倒是沖淡了坑洼水泥路面散發的蒼涼氣息。

秦欣然在腦海中想著如果住的地方跟大學差不多就可以，一間空蕩蕩的宿舍待人填滿，一張高低床下面一張書桌供人寫寫畫畫，一個陽臺曬人曬衣曬心情，一間獨立的衛生間洗洗漱漱引吭高歌……想想就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行李的輪子與坑洼的地面關系也更親密了，你來我往，哐當哐當，一路熱熱鬧鬧。

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腦袋里想的是雍容華貴的紅牡丹，擺在眼前的是枯瘦如柴的黃花菜。走進一扇圓形的小門洞，就是女生宿舍樓了，抬眼望去，是一排水龍頭，可以想象就寢時間孩子們人潮涌動的場景，粉的紅的藍的洗臉盆，白的綠的黑的牙刷，流水聲說話聲歡笑聲，熙熙攘攘而來，稀稀拉拉離開，隨之而來的是萬馬齊喑的寂靜。

秦欣然和趙娜走進一間可以一覽無余的房子，空空蕩蕩廣闊有邊，兩張一米二寬的床，薄薄的床板拼接在一起，透氣性絕佳，經得起翩若驚鴻的妙齡女子，睡不了膘肥體壯的陽剛漢子，秦欣然熟練地鋪好被子，拍一拍，打趣道：這可是絕好的減肥裝備??！

一旁正在彎腰鋪床的趙娜，忍不住睥睨，纖細如棍兒的秦欣然哪兒需要減肥啊，再減，別人大聲說句話，就能把她吹跑了。這話倒是狠狠地觸動了趙娜的心弦，從小肉嘟嘟的她一直到上高中上大學，都沒怎么瘦過，別人家的閨女是女大十八變，她卻始終如一的胖，飯量好，塊頭大，所以趙娜總喜歡梳個中分劉海，長發分別遮住兩邊的臉頰，再戴上一副黑框眼鏡，視覺上總算有點兒倒三角的美感了。臉型可修飾，身材也可掩，黑色背帶褲是她的最愛，白T青春撲面，用她自己的話說：黑白灰是她的專屬色系。

正當她們帶著不同的心緒剛剛整理好床鋪，低頭撥弄手機時，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秦欣然右手拿著手機去開門，“燒了兩壺熱水，你倆晚上用吧。”郝廣婷邊說邊把兩個開水瓶靠墻角放下。郝廣婷比她們早一年來到綠竹中學，也是省招教師身份，她個子不高，因為有張大臉盤子，所以乍一看她，有點微微發胖，實則身材勻稱，最近有過一次相親經歷，所以戴著隱形眼鏡，一般人看不出來，這正顯得那雙有著雙眼皮的眼睛更加明亮，梳著一個簡單的低馬尾辮，一看就是個低調樸實的農村姑娘。

“謝謝啦！”秦欣然開心地笑著，“沒事兒，我們就在這一排最前面第一個宿舍住，有啥需要的，過來找我們?！闭f回，便轉身離去，空氣中難免有絲陌生的氣息，畢竟都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接觸，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們后來的熱絡往來。

回到宿舍的郝廣婷，坐在課桌前，看著貼在墻上自己臨摹的幾行毛筆字，微微泛黃的毛邊紙上黑色的墨汁蜿蜒起伏，借著微弱的臺燈光，顯得有些古香古色，她忍不住回憶起自己和陳楚蘭剛到綠竹中學的情形。

陳楚蘭是綠河市本地人，來學校報到之后，就坐上了鄉鎮公交，回老家了。留郝廣婷一人，被賀副校長安排在門口開小賣部的郭副校長家，穿過中心主干道院墻邊的第一個拱形門，一排排青綠相間的蔬果映入眼簾，時值九月，地里的黃瓜秧上稀稀拉拉的掛著幾根青白相間的老黃瓜，肥碩的身子里藏著不少黃瓜種子，幾壟花生秧披著翠綠的衣服匍匐在地上，粗壯的老辣椒秧上有滿身皺紋的紅辣椒，也有碧綠碧綠的青辣椒，這時節正是世間萬物此消彼長的季節。

菜地邊上狹窄的空地處，零零散散的坐著幾個人，頭發花白的老太，短發精干的中年婦女等，在郝廣婷的記憶里，這些面目已經模糊不清了，只是記得她們當時都把臉面向她，沒有繼續剛才的聊天了，這路過的片刻安靜，反倒讓郝廣婷覺得自己像個陌生的生物體，未經允許，擅自闖進了她們的領地。

一間雜物室，一張床，一盤點燃的蚊香，郝廣婷在那張小床上湊合了一晚，思緒萬千，她想到了遠方的父母，想起了昔日的校園，想到了老家門前那棵爺爺生前種下的和她年齡相仿的桔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