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的傍晚,寒風將操場上勞累的一天的枯草又胡拉亂扯了一番,幾根脆弱的蓬草乘風而起,與凋零的黃葉一起跌跌撞撞地前進著。昏黑的天空有點兒壓得人喘不上氣,冷颼颼的風爭著搶著從門縫里擠進溫暖的教室。
“這次期中考試真是讓我失望,看看你們是咋回事,好的沒考好,差的考更差,個個都在偷懶是吧!”付偉強右手叉著腰,左手在空中不停地指指點點,扭曲的“八”字型的眉毛下面是一雙不斷噴射怒火的眼睛,仿佛要燒毀眼前的一切不如他意的東西,“尤其是你們后面的一些成天不好好學習的人,嚴重影響了我們班的整體成績。”付偉強的目光越過幾道“坎兒”掃過后方,大部分孩子被他訓斥地低著頭,像木雕泥塑般一動也不動,呼呼的北風用力地拍打著窗戶,這情景更是讓孩子們大氣都敢喘一口,只聽得胸腔里咚咚地跳個不停,想努力平息,卻無濟于事。
此時,陳楚蘭正拿著語文書,站在教室的第一個窗戶前,等著上第一節晚自習,期中考試過去,她也知曉了班里的大部分孩子的學習狀況,班級總體成績考得不佳,班主任著急,各科老師也一樣,可是當著孩子們說這樣鋒利如針的話,有什么用呢?如果有用,陳楚蘭相信那肯定是副作用。
天色越來越暗,一如陳楚蘭此刻的心情,她急得腳癢癢,恨不得現在就把付偉強從教室里“踢”出來,她的右腳試了又試,還是沒有踏進教室,班主任訓話還沒結束,她這樣貿然進去,著實不太好,她望向漸漸被黑墨暈染的天空,望向院墻外靜默的幾戶房屋,而后她果斷地將腰間的麥克風打開,發出吱啦吱啦的聲響,這聲響果然不負眾望地穿過門縫兒,順利進入沉默的教室,打破了冰一樣冷漠的氣氛,“好,語文老師來了,大家好好上自習,莫給我偷懶!”這話像石頭一樣重重地壓在孩子們的心頭。
看著耷拉著腦袋的孩子們,這堂語文自習要怎么上呢?原打算布置練習冊上的習題,這下估計不行了,孩子們的做題效果肯定不好,陳楚蘭先帶領孩子們朗讀了一篇新課文,然后選了幾個句子仿寫,準備進行展示,以此來調動孩子們的學習熱情。
靜悄悄的教室里響起了孩子們震耳欲聾的讀書聲,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著陳楚蘭的心扉,聽!孩子們讀得多么有激情!
“天上的云,真是姿態萬千,變化?常。它們有的像??,輕輕地飄在空中;有的像魚鱗,?片片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有的像?群,來來去去;有的像?床?棉被,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天空;還有的像峰巒,像河流,像雄獅,像奔馬……它們有時把天空點綴得很美麗,有時又把天空籠罩得很陰森。剛才還是白云朵朵,陽光燦爛;?霎間卻?是烏云密布,?雨傾盆。云就像是天氣的“招牌”:天上掛什么云,就將出現什么樣的天氣。”
讀的過程是愉悅的,張三搖頭晃腦,李四扯開嗓門,王五青筋暴起,孩子們熱愛朗讀,就像熱愛媽媽燒的紅燒肉一樣。
“好,同學們讀得非常整齊洪亮,讓老師看到了你們最閃光的一面,這么好的句子,如果用在我們寫的作文中,那肯定能讓閱卷老師刮目相看。今天,我們就拿起手中的筆,開動腦筋,小試牛刀,看誰仿寫得最精彩!”
陳楚蘭的話音一落,孩子們有的翻本子,有的找筆,有的皺眉思考,有的癡望前方,不一會兒,就有同學開始陸陸續續動起筆了。
陳楚蘭在教室里輕聲走動著,仔細觀察著每一位孩子們的動態。
忽然,一個聲音打破了教室的寧靜,“老師!他又往我身上亂畫了!”陳楚蘭回頭一看,是馬青龍撇著嘴巴,用兩只圓溜溜的眼珠子瞪著坐在他后面的程磊。
程磊,這是一個從開學到現在讓各科老師頭疼不已的學生。上課時,無緣無故地影響別人;下課時,一旦和同學弄矛盾,百分之九十八是他的原因。父母離異,他跟著爸爸生活,性格固執、執拗,對于身邊的一切都比較敏感和厭惡,常常惡語傷人,和老師頂撞。陳楚蘭多次向班主任付偉強反映過這些問題,付偉強也氣得頭頂直冒煙,打電話和他爸爸溝通過幾次,他爸爸只有這幾句話,“你們是老師,孩子小,多擔待點兒!”“我沒時間去學校,我要干活兒!”“誰又欺負我娃子了!”“你們咋老是給我打電話,娃子送到學校,就是老師管!”幾通電話下來,付偉強覺得不僅程磊是個問題,他爸也是個大問題,這問題擺在這兒,必須要解決才行。
“程磊,向馬青龍道歉。”陳楚蘭看著馬青龍好好的校服變成了大花臉,也是怒火中燒,這個程磊不學習也就罷了,還搗亂。
“憑啥我道歉!”
“你還和老師頂撞,你把人家校服弄臟了,還不道歉!”
“我那是涂鴉,自由創作。”
全班同學幾乎都被這陣勢吸引了,手中的筆不自覺地停了下來,驚訝于程磊的“勇氣”、“無道理”和“大逆不道”。
“班長,暫時把他帶到班主任辦公室去,別在這兒影響同學們上課。”
班長如風一般離開座位,一臉嚴肅地將程磊帶離了“犯罪現場”,陳楚蘭的渾身血液還在沸騰著,神經還緊繃著,這樣的孩子真是既傷大腦又傷人心。
辦公室的白熾燈光灑滿了整間室,驅散了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帶來的幾許寒意,付偉強和幾個班主任還在這里守著,即使沒有他們的晚自習,班主任們也絲毫不敢懈怠,秉一顆赤心,守一方熱土。
隨著一股冷風鉆進辦公室,氣鼓鼓的程磊也出現在了付偉強面前,付偉強不驚訝也不憤怒,“說說看,今天又干啥子了?”
程磊攥著小拳頭,咬著嘴唇,渾身一副戒備的姿態,不說話,一直不說話。
“來,給你一張信紙,一支筆,把事情經過寫下來。”難得這次付偉強有好脾氣,沒咋發火,估計是心累了。
程磊心不甘情不愿地接過紙筆,趴在一張空桌子上,小小的身影在大辦公桌的襯托下,顯得更小了,是的,程磊的個頭本來就小,在班上屬于矮個子行列,此刻的他穿一件洗得微微有點變色的黑外套,腿上穿著肥肥大大的深藍色牛仔褲,褲腳幾乎蓋住了腳上的那雙雜牌的運動鞋。
“這個娃兒看著怪聰明,今滴兒是咋了?”董頭兒看了一眼程磊,故意扭頭問付偉強。
“天天惹事,他爸也不管他,我是管不住了,明天讓他爸爸來學校,給他換個班。”付偉強的音量越調越大。
“跟他家長,好好溝通溝通,處理娃子的問題,要有耐心。”董頭兒心平氣和地說著。
“一打電話,他爸爸就說,娃子在學校是老師管,他忙得很,沒見過這樣的家長的,自己娃子也不上心。”
“不讀書了,打個工,能掙錢娶媳婦就行,這邊的家長很多都是這樣想的。”坐在一旁的已過不惑之年的王興國無奈的說道。
“這不叫他爸爸來,不行了。”付偉強望著低頭一字沒動的程磊,火氣又上來了,“程磊,明天你自己給你爸爸打電話,讓他來一趟學校,討論一下你的學習問題。”這一次,付偉強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見見這位特別忙的家長,一位家長忙到沒時間管孩子,他到底在忙什么呢?
拖著疲憊的身軀和疲憊的心,踏著黑黢黢的夜色,吹著冷颼颼的風,陳楚蘭回到了溫暖的宿舍,放下鑰匙和手機,一頭倒在了床上,一旁早已洗漱完畢的郝廣婷正在悠閑地地練著書法,橫平豎直,顏體風骨,黑墨飄香,宣紙淺吟,燈光昏黃,心境平和,見陳楚蘭回來一言不發,郝廣婷覺察到一股異樣,“外面是不是很冷?洗的水,我已經燒好了。”
“比起天氣的冷,我這心更冷。說不清,道不明,程磊今天又在課堂上搗亂,你說他,他也不聽,大家也上不成課。”陳楚蘭坐了起來,目光看向郝廣婷那邊。
“他家長怎么說?”郝廣婷將毛筆放在筆山上,專心和陳楚蘭聊起天來。
“別提他家長了,據說他爸爸性格不好,他媽和他爸離婚了,付偉強好幾次通知他爸爸來學校一趟,他爸爸要么說沒時間,要么把付偉強‘訓’一頓。”
“還有這樣的奇葩家長,那怎么能培養好孩子呢?”
“他孩子已經被他培養得‘無所畏懼’了!跟他講不清道理了。”
“這不是害孩子嗎?這爹當的,太不合格了,不說言傳身教給點兒好的影響吧,最起碼別教壞孩子啊!哎!可惜了一個娃兒!”
夜色漸漸席卷大地,呼嘯的北風也識趣地收起了大分貝的吼叫聲,玉蘭樹終于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片刻安寧了,女生宿舍樓也慢慢地進入熟睡狀態,校園里一片寂靜。
第二天上午,一位神秘人物來到了綠竹中學,他就是程磊的爸爸程鐵鋼,一身黑衣裹著壯實的身軀,黑墨似的濃眉一直皺著,大眼珠透著一絲警惕和怨氣,黑色的大臉龐上有幾道褶皺的肉微微突起,一副隱隱的兇惡模樣,他不去辦公室和付偉強交談,也不想站在一樓辦公室的外面交談,簡單地寒暄幾句之后,他看向荒涼的三樓,那一層的教室尚未使用,所以沒有什么人在上面。于是,他提出去三樓。或許這位家長好面子,想找個僻靜的地方討論孩子的問題,初來乍到的付偉強也沒多想,就同意和程磊的爸爸上三樓。
踩著凹凸不平的樓梯臺階,往上走,越往上走,灰塵越多,四處散落著麻雀們的細小排泄物,一抬頭,角落里的蜘蛛網被風吹得來回晃蕩,斑駁的白色墻皮,仿佛風一吹,就是噼里啪啦地掉落下來。
不一會兒,兩人已在三樓走廊站定,正前方是一望無際的田野,一直延伸到朦朦朧朧的與天相接的地方,左側是繁華的綠竹大市場,今天是冷集,賣菜的人不多,買菜的人自然也少,市場上大概沒多少人,比往日要安靜許多,偶有幾只鳥兒跨過院墻飛到校園左側的田地里找東西吃。右側是綠竹小學,僅能看到粉紅色的辦公樓,教學樓和操場是看不到的。
“你這個娃,真是太難管了,老師們都在跟我反映,說他上課違反課堂紀律,影響其他同學。”付偉強上來就是竹筒倒豆子,把程磊一通數落,這無疑等于直接往他爸程鐵鋼身上“澆”了一瓢冷水,這開局模式有點兒僵。
程鐵鋼的眉頭又往一起擰得更緊了,眼睛看著枯草遍地的操場,又像是什么都沒看,“娃子放在學校,你們老師咋管娃子的?你們咋沒管好?”
這猝不及防的一連串反問讓付偉強氣憤不已,好像是在說娃子表現不好是老師的無能,“人家別的娃子沒有像你娃子那樣,上課隨便說話偷偷玩,下課又隨便罵人,這和家庭教育有關系,和他成長環境有關系,咋能全怪老師呢?”
“不怪老師,怪誰!我娃子在家里怪好的。”
“現在的問題是他在學校了表現不好,讓老師們上不成課,跟同學關系也緊張。”
“那是你們老師沒教育好,還讓同學們孤立他。”
“咋可能!你不要無中生有!”
“不承認,是吧,看我們娃子好欺負,是吧!”程鐵鋼越說越激動,語氣越來越強硬,渾身也顫抖起來,體內的血液迅速沖向腦門,“啪”的一聲,他的巴掌印在了付偉強的臉上。
付偉強愣住了,左側臉上火辣辣的,他看著雙眼通紅的程鐵鋼,看著一臉橫肉的程鐵鋼,看著身材壯實的程鐵鋼,看著他身后空蕩蕩的走廊,他才明白自己從一開始就不該和家長在這個地方交談,涉世未深的他終究是敗給了執著與單純,偏執與敏感,他一言不發地沖下樓梯,他想忘卻剛才所受的侮辱,但是火辣辣的疼在時刻提醒著他,提醒著他。
回到辦公室,他心潮起伏,他不知所措,他想說卻又不敢說,不好意思說,他被人打耳光了,這是一件多么讓他意外又恐懼事件,在這片他追逐夢想的熱土上,在這棟他辛勤付出的教學樓內,在他苦口婆心教育的孩子的家長面前,他被打了!他該怎么辦?從上班那天起,他知道有《中小學教師職業道德規范》,他知道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可是在腦海中搜索了半天,卻發現沒有一部法律是來保護教師的,假如教師的人身安全受到傷害,誰來保護教師呢?誰能保護教師呢?付偉強的心里堵得慌,欲哭無淚,有苦難言,一股灼熱的火猛烈地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一瓢涼水無濟于事地扇撲著這股灼熱的火,教書育人,這工作要怎么繼續下去?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趁著吃午飯的空檔,付偉強開始向室友劉文斌倒一肚子的苦水,劉文斌聽到“打”這個字眼時,他那原本在飯盒里不斷“深挖”的勺子瞬間停了下來,“你咋能單獨和他上三樓呢?我們首先要懂得如何保護好自己。”
窗外光禿禿的水杉樹被風吹得搖頭晃腦,卻拿這無影無蹤來去自由的風沒有任何辦法,劉文斌面色凝重,望著付偉強無助氣憤而又不甘的眼神,“你這件事,得先向董頭兒匯報一下,不能藏著掖著,問題有點兒嚴重,看看學校怎么處理。”
“嗯。”
兩人低頭繼續扒拉著鋪滿黃豆芽藕丁白菜粉條瘦肉絲兒的米飯,直到小鐵勺子刮到鐵飯盒底部發出“當當”的聲響,沉默許久的氣氛才破出一條縫兒來。
“別想了,先去班上看看娃子們的自習情況。”劉文斌起身,洗飯盒去了。
“好。”此時的付偉強像個輕度抑郁癥患者,不愿多說一個字。
轉眼到了晚上,漆黑的夜色籠罩著靜謐的綠竹中學,董頭兒來到后排的教學樓,拾級而上,慢慢地踱著步子,往黃喜樂的宿舍走去。
白天里,熱心的劉文斌趁著董頭兒出去“巡視”各班上課情況的空隙,將室友的遭遇向董頭兒匯報了一遍,他倆佇立在高大的主席臺墻體背后交談了許久,震驚、扼腕、憤怒、嘆息、思索,董頭兒的花白頭發在風中凌亂,臉上的溝壑越來越深,扁而大的嘴巴死死地閉合著,下嘴唇的下面逐漸坑坑洼洼起來,他從口袋里掏出煙,點火,狠狠地吸了幾口,吐出的煙霧迅速被風吹散,絲絲縷縷的煙味讓劉文斌嗅到了董頭兒的沉思與顧慮。
“人呢?”董頭兒環視一眼空無一人的宿舍,只有兩臺白熾燈默默地發著光,他看著兩張整潔單人床,看著墻角桌子上擺放的鍋碗瓢盆,看著門口兩張書桌上的手電筒書籍等物件,忍不住感嘆,這倆孩子是塊料兒,能吃苦。不管干啥事,首先就是要能吃苦,品嘗過生活中各式各樣的苦,才更能珍惜眼前的和將來的人、事。
“這運動鞋刷不白了,下次買黑色的。”這是付偉強的聲音,癟癟的,不像以往,聲音是立體的,飽滿如秋收的玉米粒。
“沒事兒,上點兒色,看不出來。再說了,你這洗得夠干凈了,瞧,鞋帶子,白花花的。”說話間,劉文斌和付偉強已經進了宿舍。
“兩個暖男,誰跟你倆,誰享福。最近,朋友,談得咋樣了?”董頭兒如長者般的目光灑落在兩人身上。
“董頭兒就別笑話我們了,哪有朋友啊。”劉文斌呵呵的笑聲開始在略顯空曠的宿舍里回蕩。
付偉強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做事,他將洗好的鞋子放在窗臺上,鞋帶子掛上衣架,鞋子就乖乖地在那兒等待著明天的暖陽。
“小付呢?有沒有中意的?”
“我中意人家,人家不中意我,也沒有辦法啊!”陰云密布的長條形痘痘臉,再配上這沮喪的語氣,會讓你感覺付偉強已經“喪”到了極點。
這又有什么辦法呢?上回約乒乓球、約聚餐,最后都是不歡而散,付偉強想來想去,還是沒想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兒。怪自己顏值低、身高低、工資低?還是智商低、情商低、趣味低?戀情還沒開始,就已結束;工作剛剛開始,就已碰壁。這讓付偉強遍體鱗傷,身心俱疲,本來就黝黑的臉龐顯得又黑又瘦了。
“你這小伙兒,勤勞能干,還愁談不到朋友?想談的時候,姑娘們都從這排隊,非排到大門口不可!”
董頭兒接過劉文斌用一次性杯子泡的茶水,輕抿了一口,繼續聊著,“白天的事,我都知道了,今后盡量避免和家長起正面沖突,實在解決不了的,可以交到年級上,記得時刻保護好自己。”
這番語重心長的話讓付偉強的心疙瘩舒展了不少,他終于從深谷的罅縫兒處看見了一束光,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光,都能重新點燃他的工作熱情和生活熱情。
每天早上5點50分,綠竹中學的大喇叭就會賣力地“哼唱”起來,明快的節奏,激昂的氣勢,聽著這催人奮進的音樂聲,你會不自覺地在漆黑的寢室里摸索著電燈開關,然后迅速返回,穿衣洗漱,一氣呵成之后,沖出寢室,奔向尚未被清晨的陽光照亮的操場,此刻,班主任們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時,一人手里拿著一個大功率手電筒,筆直的光束四處晃蕩著,晃了誰的眼,照了誰的路,大家都不會在意,因為時間緊如發絲,要以豹子般的速度歸隊,以軍人般的姿勢跑步,以最洪亮的聲音喊出各自班的口號,譬如:七一七一,力爭第一,披荊斬棘,所向無敵;八三八三,扛鼎拔山,揚帆遠航,屬我最強;九五九五,我最威武,腳踏實地,猛如龍虎。
劉文斌和付偉強作為年輕的班主任,每天早晨都會陪跑,劉文斌戲稱這是“開啟減肥之路,增進師生之情”,付偉強無奈地笑笑,擺擺手,一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姿態,其他幾位年長的班主任則站定一個點,握著手電筒,用目光追隨著自己的班級,像在欣賞自己精心訓練的軍隊。
這天清晨,付偉強像往常一樣,帶領著自己的“軍隊”在跑道上訓練著,整齊的踏步聲,嘹亮的口號聲,伴隨著催人奮進的廣播聲,一起盤旋在校園的上空。
突然間,有人摔倒了,隊形馬上亂了,幸好體育委員眼疾手快,把摔倒的同學扶到操場邊休息,“咋回事,咋摔了呢?”
“后面有人踩我鞋子,踩了好幾次,我想跑快一步,可是前面的隊伍是整齊的,我沒機會,然后,他又踩,我躲閃不過,最后才摔的。”
“誰呀?這么無聊。”
“程磊,他還罵我是短腿烏龜,跑得慢。”
體育委員安慰了一下摔倒的同學,明白程磊這家伙不好惹,就老老實實把事情的經過報告給了班主任。
付偉強一聽,當場就把程磊教訓了一頓,“學習不行,跑個步也搗亂,回教室,站前面,好好反省反省。”由于周圍各種聲音比較嘈雜,所以這次付偉強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吼,如獅子般咆哮了一番。
程磊低著頭,沒說話,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一只小羔羊一般,慢悠悠地往教室方向走去了。
今天是語文早自習,陳楚蘭正在黑板上寫早讀任務,見程磊一人垂頭喪氣地先進了教室,陳楚蘭覺得有點奇怪,于是放下書本,走到他面前,輕聲問道,“你怎么先回來了?”
程磊像個悶葫蘆一樣,嘟著嘴,后背往墻上一靠,也不回話。
“咋不說話呢,是不是班主任說你了?”
此話一出,程磊嘟著的嘴變得平了些,瞪著兩只黑玻璃珠似的眼球,開始抱怨,“他天天吼我,故意針對我!”
“老師怎么會故意針對你呢,每一位老師都希望把自己的學生教好,就像每一位醫生都想治好自己的病人一樣,看著你們很好地成長,老師們也有成就感,那是發自肺腑的開心,怎么會針對學生呢?你要調整一下心態,和同學們好好相處,跟老師們好好配合,這樣你的學習生活才充實,才愉悅。”陳楚蘭溫聲細語地說著,她也不知道這些話對于倔強敏感的程磊來說,到底有沒有用處,但是她堅信,說總比不說好,說不定能有那么點兒作用呢?那就值!
不一會兒,同學們陸陸續續地進了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早讀,除了程磊,他孤零零地靠在墻上,像一幅深秋枯草圖,沒人會仔細欣賞這幅圖,大家自顧自的快速拿出書本,嘰里呱啦地讀了起來,一霎時,教室被讀書聲填滿了,這刺耳的聲音,涌入了程磊的雙耳,攪得他心煩意亂,他無聊地用手指摳著墻上的洞洞,隨著碎屑的不斷飄落,小洞漸漸變大了,他也漸漸有了成就感,繼續摳著,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他自己了,他覺得干這事比讀書更有趣,更讓他癡迷。
陳楚蘭一回頭,發現了程磊的“工程進度”,她拿起自己的語文書,向他走過去,“一日之計在于晨,跟同學們一起讀書吧。”
程磊慌忙把手在肥大的牛仔褲后面蹭了蹭,鄭重地接過老師的書,小心翼翼地翻開,搖頭晃腦地大聲讀了起來。
早自習結束后,陳楚蘭去食堂買早餐,剛好遇見了正在陪學生就餐的付偉強,就和他說了說早上程磊的事。
“那娃子,莫管他,他那家長糊涂地很,還打人。”
“你說啥?有這事?”陳楚蘭被驚得瞪圓了眼睛,望著付偉強,等他具體說說事情的經過。
付偉強剛咬了一大口饅頭,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又趕忙喝一口稀飯,順順食物,就毫不隱藏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陳楚蘭陳述了一遍,他時而咬牙切齒,時而驚恐如昨,時而無奈嘆息,聽得陳楚蘭心驚肉跳、疑云重重、扼腕長嘆。
如果日子每天都一樣,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于某些人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碼沒有太大的波瀾再去和你的承受力對峙。但現實總是比人們想象的要精彩,要狗血,意外總是猝不及防,意外總是貨真價實,你不得不迎戰,不得不變換戰略戰術,以保證奪取全面勝利,或者全身而退。
據說是在一個很平常的早晨,陽光依舊灑滿了整個綠竹鎮,街上趕集的人依舊熙熙攘攘,各種吆喝聲、喇叭聲依舊此起彼伏,付偉強依舊在門口的面館吃著香辣可口的豆腐面,面條依舊麻辣鮮香,熱氣騰騰的香氣依舊四處游蕩,正當付偉強埋頭吃得渾身能量漸滿時,一碗紅色的帶著牛油的面條湯,一下子潑在了他的腿上,紅色帶著花椒蔥花的油漬迅速浸入了衣服的纖維,抵達了皮服表層,雖然不燙,但這突如其來的溫熱感覺著實讓付偉強不自在地驚跳了起來,“干啥子撒!”
付偉強眉頭再一次擰成“八”字型,臉上的肉一下子緊繃起來,那些額頭上的痘痘們都快蹦出來了,他一抬頭,嫌疑人被迅速鎖定,原來是程磊的父親程鐵鋼,他低頭狠狠地看了一眼他的“杰作”,扭頭就走了,那架勢,不是逃離,倒像是凱旋。
在座的食客們,被這一幕震驚了,正在剝大蒜的手停了下來,剛往嘴里送的面條也不動了,正在咀嚼的面部肌肉也暫時罷工了,剛端起的黃酒碗也停在了半空,就連一向做事嚴謹的老板也把燙面的漏斗忘在了滾燙的鍋里,久久未拿起來。試問,誰敢相信,一大清早,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會有人無所顧忌地這樣“傷”人,這簡直是在挑釁白天的日光和群眾的眼睛。
道德和法律的雙重枷鎖告訴付偉強,如果他追上去和程鐵鋼評起理來,按照程鐵鋼的性子,勢必順理成章地扭打起來,那么,這就是一起嚴重的互毆事件,會影響他的師德和工作,而對程鐵鋼的影響倒是微乎其微。于是,他唯有憤憤而去,然后再找幾個熟悉的同事,像祥林嫂一樣,絮絮叨叨地講述自己的遭遇,以宣泄情緒,以博取同情。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人們的口口相傳,據說這件事終于傳到了深居辦公樓的集團校長的耳朵里,后期會怎么處理呢?大家都很好奇,可誰知道呢,還是等“時間”這位無所不能的大師來揭曉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