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絲裹著寒意,斜斜地打在天臺上。林溯站在欄桿邊,校服外套被風吹得貼在身上,手腕上那道剛劃開的口子還在滲血,混著雨水順著指尖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淡紅,又很快被新的雨絲沖散。
“哐當——”
生銹的鐵門被猛地踹開,發出刺耳的聲響。林溯像被針扎了似的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將手腕往身后藏,腳步踉蹌著躲到堆放雜物的角落,后背緊緊抵住冰冷的墻壁。她看見沈硯舟走進來,發梢和校服肩頭沾著濕漉漉的潮氣,額前碎發黏在皮膚上,帶著點狼狽的濕意,眉頭擰得死緊,低低罵了句:“媽的,終于甩開了。”
他是被隔壁班那幾個追著要賭債的堵住了,繞了半天才甩開,想著來天臺躲會兒清靜,順便抽根煙緩口氣。剛摸出煙盒,手指在潮濕的煙紙上來回蹭了蹭,愣是沒擦出火,煩躁地把打火機往地上一摔,金屬殼撞在水泥地上發出脆響。
他的目光掃過天臺,沒往角落看,只盯著被風吹得亂晃的舊掃帚,顯然沒注意到她。
林溯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沈硯舟的動作帶著慣有的戾氣,踢了腳旁邊的紙箱,又踹了踹生銹的鐵桶,像是在泄憤。她縮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融進墻壁里——生怕被人發現。
沈硯舟折騰了半天,煙沒抽成,反而被雨水灌了滿肚子涼氣,正準備罵罵咧咧地離開,轉身時眼角余光突然瞥見了角落的陰影里,有片被雨水打濕的白色衣角。
他頓住腳步,挑眉看過去。
林溯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誰?滾出來。”他開口,聲音里帶著沒散的躁意,透著股懶得廢話的狠勁。
林溯眼看自己要暴露,慌張地想從另一側溜走,剛挪動腳步,卻被沈硯舟一眼瞥見。他幾步跨過來,伸手就攥住了她的胳膊。
“跑什么?”他語氣不耐,目光卻落在她被拽住時下意識往前躲的另一只手上——那截手腕蒼白得晃眼,一道鮮紅的傷口正往外滲血,血珠混著雨水往下淌,在她手背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沈硯舟的動作頓了頓,眉頭擰得更緊,煩躁地甩開她的胳膊:“想死換個地方,別在這礙眼。”
“不是你來,我早死了!”林溯紅著眼眶瞪他,聲音里裹著氣,還有點藏不住的發顫,像被戳中痛處后急著豎起的刺。
她本就不喜歡沈硯舟,上次撞見他打架抽煙,那些都是她最排斥的。可現在,這個她討厭的人,偏偏撞見她最狼狽的樣子,就像在她潰爛的傷口上撒鹽。
被林溯這么一吼,沈硯舟愣了片刻。視線掃過她胳膊上還在滲血的傷口,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下。他本不想多管閑事,可轉念一想,萬一這蠢貨失血過多真死在這兒,他以后再來這處,豈不是要膈應死?
他彎腰在旁邊雜物堆里翻了翻,從一個倒扣的紙箱底下抽出塊布條——不知被壓了多久,竟還帶著點干燥的褶皺,沒沾到半點雨水。他抬手扔過去:“趕緊包上,去醫務室。別死在這兒,老子以后還來呢,晦氣。”
林溯看著那塊布條,心里莫名一堵,啞聲拒絕:“我不要。”她這樣破碎的人,早就不需要誰來關心了。
可沈硯舟那句“晦氣”卻鉆進了心里。是啊,她死了不要緊,要是真讓他往后每次來都想起這兒死過人,確實……太晦氣了。她抿了抿唇,終究還是撿起了布條,回到房檐下開始包扎。
沈硯舟看著林溯撿起布條在房檐下包扎的動作,眉梢幾不可察地挑了下。他算準了。剛才看她不想被自己察覺時的那點慌張閃躲,看她對那句“晦氣”的順從,就知道這姑娘把“不給人添麻煩”刻進了骨子里。用“晦氣”這種話堵她,比任何勸說都有用。
他沒再多說什么,轉身走到不遠處的屋檐下,往墻上一靠,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煙盒,眼神落在遠處淅淅瀝瀝的雨幕里。
雨還在下,天臺的風裹著寒意,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吹得兩人之間的沉默越來越沉。
林溯包扎完,濕冷的寒氣順著毛孔往里鉆,她不由自主縮了縮身子,目光飄向遠處。教學樓的燈光在雨幕里暈成一片模糊的暖黃,像極了她每晚哭濕的枕頭——那些被眼淚泡得發潮的深夜,她攥著被子想跟父母說學校里的委屈,得到的永遠是“爸媽忙,明天再說”;客廳里無休止的爭吵總在深夜爆發,摔碎的杯子、尖銳的咒罵,從沒人問過她躲在房間里怕不怕;她開始縮在座位角落,拒絕所有集體活動,父母只當她“越來越內向”,卻從沒想過那是她被碾碎的表達欲;他們指責她孤僻,卻從未想過,是他們親手把她推成了孤島。
積壓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抑郁癥像藤蔓纏住她的喉嚨,那些沒處發泄的心事、日復一日的內耗,在這一刻轟然崩塌。林溯的眼淚洶涌而出,卻死死咬著嘴唇,沒發出一點聲音。眼角的余光飛快掃過不遠處的沈硯舟,她太怕被他看見這副樣子了——連哭都要藏著掖著,像做賊似的躲著人,生怕這點脆弱又成了別人的麻煩。
雨還沒歇,天臺鐵門突然又被撞開,“哐當”一聲撕開沉寂。三個染著黃毛綠毛的男生罵罵咧咧地闖進來,為首的一眼就瞥見屋檐下的沈硯舟,啐了口帶血的唾沫:“你小子讓我們好找,果然躲在這!”
林溯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往雜物堆后縮了縮,屏住呼吸打量著來人。他們校服敞開著,胳膊上紋著歪歪扭扭的圖案,眼神里的戾氣比那天偶然見到打架的沈硯舟更甚。
沈硯舟直起身,指尖從煙盒上移開,嘴角勾起抹冷嘲:“追得挺緊。”
“少廢話!欠的錢今天必須還!”黃毛說著就揮拳沖上來。沈硯舟側身躲開,抬腳踹在對方膝蓋窩,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但另外兩人立刻圍了上來,三打一的局面瞬間膠著,他漸漸落了下風,胳膊上挨了兩下悶拳,悶哼一聲踉蹌著后退半步。
林溯看得心提到嗓子眼,指尖抵著冰涼的墻壁,指節微微泛白。她慌忙摸口袋找手機——想報警,指尖剛觸到冰涼的屏幕,就被綠毛余光掃見。
“還有個小的!”綠毛罵了句臟話,撇下沈硯舟就朝她沖來,“媽的,還敢躲?”
沈硯舟瞳孔驟縮,瞅準空檔狠狠撞開身前的黃毛,吼道:“滾開!”
林溯被那聲吼驚得晃神,眼看綠毛越來越近,她瞥見腳邊堆著根斷木棍,幾乎是本能地抓起來,閉著眼就朝對方揮過去。可手腕剛抬到半空,就被綠毛死死攥住,木棍“哐當”掉在地上。
“喲,還是個烈的。”綠毛捏著她的手腕往懷里拽,眼神黏在她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長得還行啊,陪哥幾個玩玩,沈硯舟的賬說不定能……”
話沒說完,后頸突然挨了記重踢,綠毛慘叫著松開手,被沈硯舟一腳踹翻在地。他紅著眼沖上來,拳頭雨點似的砸在綠毛臉上,直到對方蜷在地上哼哼唧唧才停手。另外兩人見狀嚇了一跳,扶起綠毛就跑,臨到門口還撂下句狠話:“沈硯舟,你等著!這事沒完!”
沈硯舟抹了把嘴角的血,沒理會。
林溯還維持著伸手的姿勢,渾身抖得像篩糠,半晌才反應過來,腿一軟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膝蓋,頭埋得低低的。
沈硯舟喘著氣走過來,踢了踢地上的木棍,聲音有點啞:“報什么警?不知道跑?”
她沒應聲,肩膀卻抖得更厲害。
他看著她發顫的背影,欲言又止的安慰卡在喉嚨里,終是沒再說什么,轉身撿起地上的煙盒,抽出根煙叼在嘴邊。火機終于擦出火星,橘紅的光在雨幕里亮了亮,又被風吹滅。他煩躁地扔掉火機,心里卻掠過個念頭——要錢?他不是沒有,只是那個永遠板著臉的父親,連多看他一眼都嫌煩,又怎么可能給他一分錢。
林溯緩了許久,僵硬的肩膀才慢慢松開。她抬起頭,看向一旁背對著她的沈硯舟,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水珠,眼神里殘留著沒散盡的驚嚇。恰在這時,雨絲突然斷了,風里飄來泥土的腥氣。
她站起身,腳步有些發虛地走到他身邊,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謝謝。”
沈硯舟正低頭碾著煙蒂,聞言動作一頓,側過臉看她。他額角的傷口還紅著,嘴角卻扯了扯,聲音有點悶:“該謝你的是我。”
林溯望著他的側臉,眼睫輕輕顫了顫——報警電話明明還沒撥出去,他謝什么?心里揣著這個疑問,她沒好意思問出口,目光不自覺又落在他額角那道滲著血的劃痕上,手指悄悄攥緊了口袋里的東西。
那是早上從家里順手揣的創可貼,此刻被體溫焐得半干,邊緣還沾著點雨漬。她猶豫了幾秒,本想試探著說“這個被雨澆濕了點,你要不要用”,可話到舌尖,又被那股怕他嫌棄、更怕自己唐突的尷尬勁兒攥住了,最終只是慢吞吞掏出來,指尖捏著包裝紙的一角往前遞了遞,聲音細若蚊吟,只剩下一個字:“給。”
話說完就后悔了。濕漉漉的創可貼誰會要?說不定還會讓傷口發炎。她指尖發緊,想收回來,又覺得這樣太刻意,只能僵在原地,耳尖悄悄泛紅——總不能讓他白為自己擋這一趟,哪怕只是片受潮的創可貼,也是她此刻唯一能遞出去的東西。
沈硯舟看著她捏著創可貼的手,伸伸縮縮的,不知道在扭捏個什么勁。他心里莫名竄出點煩躁——明明怕這濕乎乎的東西傷了傷口,直說就是,偏要藏藏掖掖,這么在意別人怎么看?
他沒多話,直接伸手接了過來,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指腹,溫溫軟軟的。他捏著那片半濕的創可貼,扯了扯嘴角:“能用就行。”
包裝紙被撕開的聲音在安靜的天臺上格外清晰,他對著墻壁的反光胡亂往額角一貼,動作算不上溫柔,卻沒再提創可貼受潮的事。
林溯見沈硯舟接了那片受潮的創可貼,懸著的心悄悄落了地,指尖的僵硬也緩和了些。恰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短促的兩下,像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她慌忙掏出來,屏幕上跳出媽媽的短信:“都放學多久了?你又沒朋友,趕緊回家。”
“沒朋友”三個字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破了剛才那點微末的輕松。她捏著手機的指節泛白,喉間像是被什么堵住,剛才被驚嚇壓下去的悶堵感又涌上來,連呼吸都變得滯澀。
天臺的風停了,空氣里只剩下沉默,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車鳴。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把那點難堪藏得嚴嚴實實。
可即便如此還是被沈硯舟敏銳的察覺到了林溯的異常,眉頭微蹙著剛要開口,就見她攥緊手機,轉身默默往樓梯口走。
林溯其實想說句“我回去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們明明是第一次照面,連句正經對話都沒有,哪有熟到能說這種話的地步。她加快腳步,把天臺的空曠和身后的人都拋在身后。
沈硯舟看著她幾乎是逃著消失的背影,到了嘴邊的話卡在喉嚨里,最終也沒說什么。反正這蠢貨也算多活了一天。
他重新摸出煙盒,抖出根煙點燃,猩紅的火光在漸暗的天色里明明滅滅。風卷著煙味掠過,帶著點嗆人的澀。
那個家,他早就不想回了。
他吸了口煙,任由尼古丁燒著喉嚨,反正自己現在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