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舟靠在欄桿上,看了快半小時。他不是沒耐心的人,只是這哭聲像鈍器,一下下敲著他的神經。他不懂,到底什么事能把人逼到一而再、再而三想往死里去。但他沒問——有些事,到了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就像他藏在心底的那點破事,只要自己不開口,這輩子都沒人能挖出來。
“哭夠了沒有?”他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點被磨出來的糙意,“再哭眼睛瞎了。”
“要你管!”林溯的聲音甕甕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卻沒剛才的戾氣了。
沈硯舟嘖了聲,大步走過去,伸手就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林溯踉蹌了一下,沒站穩,被他攥著胳膊才勉強立住。“你不是哭就是死,”他盯著她,語氣硬得像石頭,“你沒別的事做嗎?”
這句話像根針,精準地扎進林溯心里最軟的地方。她沒生氣,反而喉頭一哽——是啊,她對著一個不相干的人撒了半天瘋,人家救了她,她還沖人家吼,憑什么?負罪感涌上來,壓過了剛才的崩潰,讓她一時不知道該擺什么表情。她只好猛地轉過身,背對著他,肩膀繃得緊緊的,拼命往回憋眼淚。
沈硯舟見她又這副樣子,心里那點火“噌”地竄了上來。“你看著我。”他提高了音量,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有事說。”
突然拔高的聲音嚇了林溯一跳,她肩膀瑟縮了一下。轉過身時,眼眶又紅了,帶著點無措和歉疚。“我……”她想說點什么,可話到嘴邊,眼淚先一步涌了上來。她恨死自己這破體質了,一點事就哭,控制不住,連她自己都嫌煩,更別說別人了。
支支吾吾了半天,就只擠出些細碎的抽噎聲,眼淚掉得更兇了。
沈硯舟看著她這副樣子,眉頭擰成了疙瘩,心里的煩躁快溢出來了。他低聲罵了句“媽的”,松開手,轉身就走。
“沈硯舟!”林溯急了,下意識地喊出聲。
他腳步一頓,沒回頭。
“對不起……”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細若蚊吟,“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硯舟的腳步還在往前挪,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在空曠的天橋上顯得格外清楚。
“我也不想這樣!”林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的尖銳,像是怕被風卷走似的,“我就是控制不住……真的對不起!”
她喊完這句話,胸口劇烈起伏著,眼淚又不爭氣地涌出來,順著紅腫的眼尾往下淌。她知道自己這話聽著像借口,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沈硯舟的腳步終于停了。
他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背對著她,肩膀繃著,沒回頭,也沒說話。
晚風吹過,帶著天橋下的車鳴和遠處的霓虹,把兩人之間的沉默拉得很長。林溯攥著衣角,指節泛白,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會不會覺得她更煩了?會不會覺得她在裝?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沈硯舟終于轉過身來。
他的表情看不真切,被路燈的陰影遮了大半,只聽見他開口,聲音比剛才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點硬邦邦的質感:“所以呢?”
林溯被這三個字問得腦袋發懵,像被按了暫停鍵似的僵在原地。心里那點剛冒頭的傾訴欲,突然被“該不該說”的猶豫按住了。
她偷偷抬眼瞥沈硯舟,他還站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明明前幾次見他,只覺得這人渾身帶刺,打架抽煙樣樣占全,是她最避之不及的類型。可現在,看著他那副不算溫和卻也沒再動怒的樣子,竟鬼使神差地想把那些爛在心里的話全倒出來——家里的爭吵,父母的怨懟,自己那控制不住的眼淚和絕望……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掐滅了。
多自私啊。林溯低下頭,盯著自己被眼淚打濕的褲腳。憑什么把陌生人當樹洞?憑人家救了你一次,就要承接你所有的垃圾情緒嗎?
喉嚨里像堵著團棉花,剛才沒說完的話卡在舌尖,最后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抽噎。
沈硯舟見林溯又低著頭抿唇,一副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的模樣,眉峰擰得更緊,語氣里的不耐煩藏不住了:“你能不能別內耗?”
林溯猛地抬頭看他,眼里滿是訝異。她沒想到,像沈硯舟這樣看起來渾身帶刺、對什么都漫不經心的人,居然能這么敏銳地察覺到她心里那點翻來覆去的掙扎。
夜風卷著寒意撲在臉上,她吸了吸鼻子,喉嚨發緊,醞釀了好一會兒,才終于鼓起勇氣,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沒散去的哭腔:“我……能不能要個擁抱?”
話一出口,她就屏住了呼吸,手指緊張地蜷起來。眼淚明明已經憋回去了,此刻卻覺得眼眶又開始發燙。
這么多年,她好像什么都缺,又好像只缺一個擁抱。
小時候被同學欺負回家哭,盼著媽媽能抱一抱她,得到的卻是“這點事有什么好哭的”;后來抑郁癥發作,蜷縮在房間里發抖,盼著爸爸能拍一拍她的背,聽到的卻是“裝什么裝,就是閑的”;無數個崩潰的瞬間,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撐住”,心里卻在瘋狂尖叫——誰來抱一抱我?
不用好聽的話,不用刻意的安慰,只要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就夠了。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讓她覺得這世界上還有點溫度能接住她。
沈硯舟顯然沒料到她會說這個,愣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又被某種復雜的情緒覆蓋。他站在原地沒動,天橋下的車燈光偶爾掃過他的臉,能看到他緊抿的唇線。
“過來。”
沈硯舟的聲音有點沉,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他遲疑了半秒,緩緩張開雙臂,動作算不上自然,甚至有點僵硬。
話剛說完,他自己都覺得后頸發麻。活了這么多年,對那些投懷送抱的女生向來避之不及,更別說主動張開雙臂。
他低頭瞥了眼自己敞開的懷抱,心里莫名冒出個念頭:上輩子怕是真欠了這蠢貨的。
林溯站在原地,看著他逆著路燈光影張開的雙臂,像一道突然裂開的暖流,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剛才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這一次,她連躲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怪她,真的不怪她。
這個擁抱,她等了太久太久,久到以為這輩子都等不到了。
她吸著鼻子,腳步像被釘在地上,又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挪過去。在離他還有半步遠的時候,沈硯舟微微俯身,手臂輕輕環住了她的后背。
很輕,卻很穩。
林溯的眼淚砸在他的肩窩上,滾燙的,帶著她積攢了十多年的委屈和渴望。她僵硬地抬起手,遲疑了很久,才慢慢環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帶著淡淡煙草味的外套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嗚……”
壓抑的哭聲終于忍不住溢出來,不似剛才的崩潰,卻帶著一種被妥帖接住的松弛。原來被人抱著是這種感覺,原來真的有人會在她說出“想要擁抱”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
沈硯舟能感覺到懷里的人在微微發抖,像只終于找到溫暖角落的小動物。他抬手,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落在她的后頸,拍了拍,動作生澀得像第一次談戀愛的男孩。
天橋上的風還在吹,可這一刻,好像沒那么冷了。
不知過了多久,沈硯舟的胳膊已經麻得快失去知覺,像掛了袋沉甸甸的水泥,可他愣是沒動一下。
瘋了,他絕對是瘋了。
腦子里反復冒出這個念頭。活了十七年,別說抱一個女生這么久,就連跟人靠得近點都嫌煩。眼前這蠢貨統共見了沒幾面,話都沒說多少,現在居然能任由她埋在自己懷里哭,胳膊麻到發酸都舍不得松開——這要是被那幫兄弟撞見,能編排他一整年。
他甚至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像是某種花香的洗發水味,混著剛才沒干透的淚痕潮氣,鉆進鼻腔里,一點都不討厭。
沈硯舟皺了皺眉,試圖動了動僵硬的肩膀,結果懷里的人又靠得緊了些,像只怕冷的貓。
他的動作瞬間頓住,到了嘴邊的“好了沒”又咽了回去。
罷了。
沈硯舟閉了閉眼,認命似的放松了些緊繃的背脊。就當……是還她剛才那句“對不起”吧。
許是沈硯舟的懷抱太溫暖,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體溫,像個臨時搭建的避風港,林溯竟鬼使神差地想多賴一會兒。
可理智很快拽了她一把。
不能這樣。她已經抱了太久,久到足夠把積攢多年的委屈都泄得差不多,再貪戀下去,就真成了不知好歹的自私鬼。
林溯深吸一口氣,悄悄松開環在他腰上的手,指尖離開他衣料的瞬間,像抽走了最后一點勇氣。她往后退了半步,低著頭小聲說:“謝……謝謝。”
兩人突然分開,方才被體溫捂熱的空氣像是瞬間散了,夜風趁機鉆進來,帶著天橋下的涼意,撲在裸露的皮膚上,竟比剛才沒擁抱時更冷了些。
沈硯舟的手臂還維持著半環的姿勢,空蕩蕩的,殘留著她發間的香氣和衣料的觸感。他愣了愣,才慢慢放下手,指尖有些發僵,隨口應了句:“嗯。”
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中間隔著半步的距離,不遠,卻像是突然劃開了一道無形的界線。
沈硯舟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蜷了蜷,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像被晚風鉆了個洞。
剛才懷里的溫度還沒散盡,那點柔軟的觸感、發間淡淡的香味,突然抽離時,竟讓他有點不適應。他甚至下意識想抬手攔一下,動作到一半又硬生生止住。
瘋了,真是越來越瘋了。
他瞥了眼低頭盯著地面的林溯,頭發亂糟糟的,眼尾還紅著,像只剛從暖窩里被揪出來的小兔子。明明是他自己先覺得“抱這么久不像話”,此刻卻有點煩躁——松開這么快干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用不耐煩掩蓋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走了。”
說完率先轉身往天橋下走,腳步故意慢了半拍,林溯緊隨其后,隔著半步的距離,沒了之前的慌亂。
沈硯舟眼角的余光能瞥見她垂著的腦袋,發梢還微微翹著,剛才被他抱過的地方大概還留著溫度。他喉結動了動,沒回頭,只是把插在褲袋里的手又往里塞了塞,指尖碰到了煙盒,頓了頓,又抽了出來。
夜風順著臺階往下灌,吹得林溯縮了縮脖子。沈硯舟走在前面,像是察覺到了,腳步又慢了些,剛好能讓她跟上自己的節奏,被他擋住大半的風。
兩人一路沒說話,只有臺階上交錯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夜里敲出細碎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