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吧新帖的紅標在早讀課的屏幕光里格外刺眼。
林溯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張模糊的照片,指尖冰涼——天橋的欄桿斜斜切過畫面,兩個交疊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變形,男生的黑色夾克和女生灰外套的衣角在夜色里泛著冷光,配文“問題少年和‘小啞巴’深夜密會?這擁抱夠纏綿啊”。
底下的評論像潮水般涌來:
“這不是沈硯舟嗎?他夾克上的破洞我見過!”
“女生是林溯吧?她昨天就穿這件灰外套,袖口還有塊洗不掉的印子……”
“嘖嘖,平時裝得跟冰山似的,背地里玩這么野?”
林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指尖發麻。她飛快退出頁面,卻感覺那些文字像活過來的蟲子,順著屏幕爬進眼里,蟄得她視線發花。
“喂,看什么呢?臉這么白。”
后桌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戲謔,林溯猛地鎖了屏,手機差點脫手。她轉頭時,正對上幾張擠在一起的臉,眼神里的探究和惡意像針一樣扎過來。
“沒什么。”她的聲音發顫,下意識把手機往桌洞里塞。
“沒什么?”一個染著紫發的女生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小,“是不是在看你跟沈硯舟的‘恩愛照’啊?藏什么藏,貼吧都傳瘋了。”
林溯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剛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她想抽回手,對方卻越捏越緊,嘴角掛著譏諷的笑:“真看不出來啊,平時悶不吭聲的,勾引人倒是挺有一套。沈硯舟那種混世魔王你也敢碰?不怕被他那幫兄弟……”
“松手。”
冷硬的聲音突然從斜后方傳來,帶著冰碴子似的戾氣。
紫發女生的手頓了頓,回頭看見沈硯舟站在座位旁,校服拉鏈敞著,眼神陰沉沉的,像要吃人。她訕訕地松開手,嘟囔了句“開玩笑而已”,悻悻地縮回了座位。
沈硯舟沒理她,徑直走到林溯桌前,目光掃過她發紅的手腕,又落在她攥得發白的指節上,眉頭擰成了疙瘩。
“手機給我。”他伸出手,語氣不容置疑。
林溯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遞了過去。指尖碰到他的掌心,燙得像被火燒,她慌忙縮回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沈硯舟點開貼吧,滑動屏幕的手指越收越緊,指節泛白。照片拍得不算清晰,卻足夠辨認出輪廓,底下的評論翻了幾十頁,污言穢語密密麻麻,像一張腥臭的網。
“哪個班的?”他突然開口,聲音低得像在磨牙。
教室里鴉雀無聲,沒人敢接話。
他抬頭,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每一張臉,最后停在后排那個舉著手機偷笑的男生身上。“是你發的?”
男生臉色一白,慌忙搖頭:“不、不是我,我也是轉的……”
“誰發的。”沈硯舟的聲音又沉了幾分,帶著碾碎骨頭的狠勁,“說。”
男生被他看得渾身發抖,哆哆嗦嗦地指向隔壁班的方向:“是、是八班的李浩……他說昨晚在天橋下看見你們了,就、就拍了發上去的……”
沈硯舟沒再說話,轉身就走。經過講臺時,他一腳踹在旁邊的垃圾桶上,鐵皮桶“哐當”滾了老遠,垃圾撒了一地,驚得全班倒吸一口涼氣。
“沈硯舟!”林溯下意識喊住他,聲音帶著哭腔,“別、別去……”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它掉下來。指尖攥著衣角擰成一團,心里像塞了塊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堵——都怪她。昨晚要是沒一時糊涂要那個擁抱,怎么會被人拍到?沈硯舟本來就麻煩纏身,現在又要因為她跟人動手,這份虧欠壓得她喘不過氣,連抬頭看他背影的勇氣都沒有。
“是我不好……”她哽咽著,聲音細得像要斷,“你別去了,求你了……”
他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留下句“安分點待著”,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室后門。
林溯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又慌又亂。她知道沈硯舟要去做什么——以他的脾氣,不把李浩揍趴下才怪。可她阻止不了,就像阻止不了那些惡意的議論,阻止不了自己失控的眼淚。
“喲,這就心疼了?”后桌又傳來陰陽怪氣的笑,“林溯,你跟沈硯舟到底什么關系啊?真睡過了?”
林溯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死死盯著說話的人,眼眶通紅,聲音卻異常平靜:“我跟他什么關系,關你屁事。”
說完,她抓起書包,頭也不回地沖出教室。
走廊里的風很冷,吹得她臉頰發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待在那個充滿惡意的教室里。跑到樓梯口時,迎面撞上一個人,懷里的書本散落一地。
“抱歉。”她慌忙道歉,蹲下身去撿。
“小心點。”
清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熟悉的溫和。
林溯抬頭,看見江譯站在面前,正彎腰幫她撿書。晨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淺影,他撿起最后一本練習冊時,指尖頓了頓——封面上沾著幾滴未干的淚痕,洇濕了“林溯”兩個字。
“又被欺負了?”他把書遞過來,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擔憂。
林溯接過書,指尖發顫,搖了搖頭沒說話。她不想提沈硯舟,不想提那張照片,更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
江譯看著她泛紅的眼角,沒再追問,只是從口袋里掏出顆水果糖,剝開糖紙遞給她:“含顆糖吧,會好點。”
橘子味的糖塊躺在他干凈的掌心,晶瑩剔透。林溯猶豫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謝謝,不用了。”
江譯的手停在半空,幾秒后自然地收回,將糖紙重新裹好塞進兜里,語氣依舊溫和:“沒關系。”
“沈硯舟……”林溯沒忍住,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去八班了,會不會出事?”
江譯的動作頓了頓,隨即笑了笑,語氣輕描淡寫:“他那么能打,能出什么事。倒是你,”他看著她,眼神認真,“別總把別人的話往心里去。不值得。”
林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不值得嗎?可那些話像毒刺,扎進肉里,拔不出來,只能任由它們在心里發炎、化膿。
遠處突然傳來桌椅碰撞的巨響,還有男生的慘叫和老師的怒吼。
林溯的心猛地一揪。
江譯抬頭望向八班的方向,眉頭微蹙,隨即轉過頭,對她露出安撫的笑:“沒事的,我去看看。你在這里等我。”
說完,他轉身朝喧鬧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晨光里顯得格外挺拔。
林溯站在原地,她看著江譯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又想起沈硯舟沖出去時的決絕,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又空又疼。
被撕碎的何止是那張照片,還有她拼命想藏起來的、那點小心翼翼的溫暖。而這場由影子引發的風波,顯然才剛剛開始。
走廊里的風還在灌,林溯抱著書站在原地,指尖凍得發僵。八班方向的喧鬧聲越來越清晰,夾雜著桌椅翻倒的悶響和老師氣急敗壞的呵斥,每一聲都像錘子敲在她心上。
她攥著練習冊的邊角,指腹把紙頁捏出了褶皺。江譯的背影早沒了蹤影,空蕩蕩的走廊里只剩下她自己,還有墻壁上自己被晨光拉得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極了天橋上那張照片里被揉碎的輪廓。
“要不去看看?”心里有個聲音在催。可腳像灌了鉛,剛邁出半步就頓住了。她去了能做什么?像剛才那樣徒勞地喊住他?還是站在旁邊,眼睜睜看著沈硯舟因為她被老師訓斥、被記過?
那些“麻煩精”的標簽又在耳邊響了。
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磨得發白的鞋尖,突然想起昨晚天橋上的風。沈硯舟的夾克帶著煙草和冷冽的氣息,他的手臂很沉,卻意外地讓人安心。她當時怎么就沒忍住,非要提那個擁抱?
“哐當——”
八班那邊又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李浩帶著哭腔的求饒:“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林溯的心猛地一提,幾乎是本能地轉身往八班跑。書包帶子甩在后背,拍得生疼,可她顧不上,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別打出事。
走廊盡頭的八班門口圍了不少人,都在探頭探腦地議論。林溯擠進去時,正看見沈硯舟被兩個男生死死拉住胳膊,校服外套被扯得歪歪扭扭,嘴角破了,滲著血。他眼睛紅得嚇人,還在掙扎著往前撲,吼道:“刪不刪?”
被按在地上的李浩鼻青臉腫,手里緊緊攥著手機,哭著搖頭:“刪、刪了就刪了……”
“現在就刪!”沈硯舟的聲音啞得厲害,額角的青筋突突跳。
旁邊的老師氣得發抖,指著他們喊:“都給我住手!沈硯舟,你是不是想被開除?!”
混亂里,沒人注意到門口的林溯。她看著沈硯舟破了的嘴角,看著他被抓出紅痕的胳膊,突然覺得眼睛很燙。那些堵在心里的愧疚和慌亂,像被戳破的氣球,猛地炸開了。
她沒上前,只是悄悄退到人群后面,轉身往樓梯口走。腳步很輕,卻比剛才堅定多了。
路過醫務室時,她停了停,猶豫了幾秒,還是推門走了進去。校醫正在整理藥箱,抬頭看見她,愣了一下:“受傷了?”
林溯搖搖頭,聲音很低:“能……給我一盒碘伏和棉簽嗎?”
校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還是找了個小塑料袋裝給她。林溯接過,道了謝,轉身往回走。
八班門口的人已經散了,喧鬧聲也低了下去。她走到教室后門,看見沈硯舟被老師叫去了辦公室,李浩被同學扶著走了,地上還留著一灘打翻的墨水,像塊丑陋的疤。
江譯站在走廊窗邊,背對著她,肩膀線條繃得很緊。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身,眼里的擔憂還沒散去,看見她手里的塑料袋時,愣了愣:“去買藥了?”
林溯沒說話,只是攥緊了袋子。江譯的目光落在她發紅的指尖,沒再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老師讓他寫檢討,沒記過。”
林溯猛地抬頭。
“我跟老師說了,是李浩先造謠挑釁的。”江譯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平常事,“沈硯舟……下手是重了點,但沒造成重傷。”
他頓了頓,看著她手里的碘伏,又說:“他回來會去醫務室的,你……”
“我知道。”林溯打斷他,聲音有點干,“我就是……路過。”
她說完,沒再看江譯,轉身往自己班走。塑料袋里的棉簽盒硌著掌心,有點疼,卻讓她莫名地踏實了點。
回到空蕩蕩的教室,后桌的椅子還歪在一邊,地上散落著早上被踢翻的垃圾。林溯走過去,蹲下身一片一片撿起來。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亮斑,灰塵在光里飛。
她把垃圾扔進新的垃圾桶,剛直起身,就看見沈硯舟站在門口。
他的校服拉鏈沒拉,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嘴角的傷口還在滲血,眼神沉沉的,正盯著她。
四目相對的瞬間,林溯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把手里的塑料袋往身后藏。
沈硯舟沒說話,徑直朝她走來。他的腳步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緊繃的神經上。走到她面前時,他停下了,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塑料袋上,喉結滾了滾:“拿的什么?”
林溯的手往后縮了縮,沒應聲。
他突然伸手,快得讓她沒反應過來。林溯以為他要搶,嚇得閉了眼,卻感覺掌心一輕——他只是抽走了那個塑料袋。
“碘伏?”他挑了挑眉,語氣聽不出情緒,嘴角的傷口扯了扯,疼得他皺了皺眉。
林溯看著他笨拙地拆開包裝,拿出一根棉簽,胡亂往嘴角戳。碘伏擦在傷口上,他“嘶”了一聲,眉頭擰得更緊了。
“我來吧。”她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
沈硯舟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她。陽光落在他眼里,沖淡了幾分戾氣,竟露出點茫然。
林溯沒等他回答,已經抽過他手里的棉簽,蘸了點碘伏,小心翼翼地往他嘴角碰。他的皮膚很燙,呼吸帶著淡淡的血腥味,她的手控制不住地發顫,棉簽剛碰到傷口,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別碰。”他的聲音很低,指尖的溫度燙得她縮了縮。
他松開手,自己胡亂抹了兩下,把棉簽扔進垃圾桶,轉身往自己座位走。走到一半,他停下了,背對著她:“照片……李浩刪了。”
林溯愣了愣,低聲道:“哦。”
“還有,”他又說,聲音有點硬,“昨晚的事,不怪你。”
林溯猛地抬頭,想說什么,卻看見他已經拉開椅子坐下了,后背挺得筆直,像一株倔強的野草,扎在這片狼藉的晨光里。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里那塊浸了水的棉花,好像輕了點。
窗外的風還在吹,卷起幾片落葉。走廊里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這一次,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