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家門的瞬間,林溯被客廳里摔碎的玻璃杯碴扎得腳步一頓。
母親頭發(fā)凌亂地指著父親的鼻子,聲音尖利得像被砂紙磨過:“林建軍你喝死在外面算了!別回來對著我撒酒瘋!”
父親通紅著眼睛,手里還攥著半瓶白酒,酒液順著指縫往下滴:“你個賤人還有臉說?我不喝兩杯怎么忍得下你那些齷齪事!”
“我齷齪?”母親突然笑起來,笑聲里全是破罐破摔的瘋癲,“我再不濟(jì)也沒動手打過人!你看看我這胳膊,看看我這臉!”她猛地撩起袖子,青紫色的瘀傷在燈光下觸目驚心,“這日子沒法過了,離婚!”
“離就離!”父親把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濺到林溯腳邊,“誰不離誰是孫子!”
林溯站在玄關(guān),背著的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這樣的爭吵她聽了十幾年,從最初的哭著求他們別吵,到后來的麻木躲進(jìn)房間,可從沒像今天這樣——他們說要離婚。她咬緊下唇,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硬是把那股翻涌的酸澀壓了回去。
“孩子怎么辦?”母親像是突然想起她,眼神掃過來時沒有半分溫度,反而帶著被拖累的煩躁。
父親也看向她,眉頭擰成一團(tuán),像是在看什么麻煩東西,突然伸手抓住林溯的胳膊往母親那邊推:“跟你媽走!我可不要這個拖油瓶!”
林溯被推得一個趔趄,還沒站穩(wěn),母親已經(jīng)尖叫著把她往回搡:“憑什么跟我?她是你林家的種,你自己帶!”
“你放屁!”父親又狠狠推了她一把,“當(dāng)初生她的時候你上趕著要,現(xiàn)在想甩給我?沒門!”
母親的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她的胳膊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撕成兩半:“我不管!我?guī)е趺催^日子?你必須帶走!”
兩只手像鐵鉗一樣夾著她,推搡間,林溯的后背撞在鞋柜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但她沒哭,只是死死咬著牙,眼神里的麻木一點(diǎn)點(diǎn)裂開,露出底下藏著的尖刺。
十幾年的沉默在這一刻突然繃斷了。
林溯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帶著撕裂般的狠勁:“你們住手!”
她甩開父親的手,又推開母親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兩人都愣了愣。話音剛落,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她控制不住,只要情緒一激動,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
“要離婚就離,”林溯吸著鼻子,淚珠順著臉頰往下滾,砸在衣襟上,“但你們別把我當(dāng)垃圾一樣推來推去!”
她指著父親,指尖都在抖,視線被淚水糊得一片模糊:“你喝酒打人的時候,問過我想不想要這樣的爸嗎?”
又轉(zhuǎn)向母親,聲音哽咽得發(fā)緊,眼淚流得更兇了:“你整天不回家,跟別人鬼混的時候,問過我想不想要這樣的媽嗎?”
“現(xiàn)在你們不要我了?”林溯哭得肩膀發(fā)顫,卻還是梗著脖子瞪著他們,眼淚滑進(jìn)嘴角,又咸又澀,“我告訴你們,不是你們不要我,是我早就受夠了!”
“反了你了!”父親被這話激得酒勁直沖頭頂,根本沒多想,揚(yáng)手就一巴掌扇在林溯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在死寂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林溯被打得偏過頭,左邊臉頰瞬間燒起來,嘴角滲出血絲。眼淚像是決了堤,洶涌地往下淌,順著下巴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她張了張嘴,想罵什么,卻只發(fā)出抽噎的氣音——淚失禁一旦發(fā)作,連呼吸都帶著哭腔。
她慢慢轉(zhuǎn)回頭,臉上掛滿淚痕,被打紅的半邊臉在燈光下泛著刺目的顏色,眼神卻透過淚光,亮得嚇人。
父親舉著的手僵在半空,酒意混著一絲莫名的慌突然涌上來。他雖然打過妻子,卻從沒對女兒動過手,剛才那一巴掌下去,掌心還殘留著她臉頰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fā)麻。看著女兒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的樣子,他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母親也愣住了,下意識想罵什么,卻看著林溯嘴角的血混著眼淚往下流,把話咽了回去。
“婚必須離。”父親收回手,攥成拳頭抵在身側(cè),聲音硬邦邦的,卻沒了剛才的狠勁。
母親別過臉,聲音冷得像冰:“離了對誰都好。”
林溯還在哭,眼淚模糊了視線,連他們的臉都看不太清。她胡亂抹了把臉,手背蹭到嘴角的血,又混著眼淚抹得滿臉都是。彎腰撿書包時,動作因?yàn)榭奁行┌l(fā)抖,拉鏈拉了好幾次才扣緊。
她把書包甩到肩上,轉(zhuǎn)身往門口走,路過父親身邊時,腳步?jīng)]頓一下。淚水還在不停地掉,砸在地板上,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行啊,”她的聲音被哭腔泡得發(fā)啞,卻清晰地傳到兩人耳朵里,“你們誰也別想再管我。”
走到玄關(guān)換鞋時,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包,五十六塊三毛錢的厚度硌著掌心。手指因?yàn)橐恢绷鳒I而有些發(fā)涼,捏著錢包的力道卻很緊。
門在身后關(guān)上的瞬間,林溯靠在冰冷的門板上,終于忍不住蹲下身,把臉埋進(jìn)膝蓋,哭得渾身發(fā)顫。剛才強(qiáng)撐的那點(diǎn)狠勁全沒了,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委屈和茫然。
她掏出口袋里的零錢,借著樓道昏黃的燈光數(shù)了三遍,眼淚滴在紙幣上,暈開小小的水印。
五十六塊三毛錢。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再回去了。
林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樓道的,眼淚糊著眼睛,腳步跌跌撞撞地踩在人行道上。晚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響,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細(xì)又長,像條沒人要的狗。
她走得很慢,臉頰還在隱隱作痛,可心里那片空茫更疼。路過河邊時,水面泛著冷光,她盯著那片黑暗看了很久——跳下去是不是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不用管誰要離婚,不用想今晚睡在哪里,不用算兜里的錢夠吃幾頓。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腦子里一個清晰的觸感壓下去了。
是天橋上的風(fēng),是沈硯舟突然伸過來的手臂,是他輕輕環(huán)住她時,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外套上淡淡的皂角香。那個擁抱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卻讓她當(dāng)時止不住的哭聲,莫名小了下去。
“……別傻。”她對著水面喃喃自語,想起那個短暫的擁抱,眼淚又涌上來,哭得更兇了。
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腿酸得像灌了鉛。街角有個公交站,長椅上空空的,林溯走過去,挨著冰涼的椅邊坐下,把書包抱在懷里當(dāng)枕頭,蜷起膝蓋抵著胸口,頭埋得很低。
晚班車駛過的聲音很遠(yuǎn),路燈在她頭頂投下一圈昏黃的光。她的眼淚砸在書包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林溯?”
一個遲疑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林溯猛地抬頭,淚眼朦朧中看見沈硯舟站在幾步外,手里提著兩個鼓鼓囊囊的便利店袋子,透明的塑料袋里露出面包和牛奶的包裝。他的目光落在她紅腫的半邊臉上,瞳孔縮了縮,快步走近,停在她面前。
“你被打了?”他的聲音比平時沉,帶著點(diǎn)發(fā)緊的質(zhì)感,把便利店袋子往旁邊的長椅扶手上一放,視線牢牢鎖著她臉上的紅印。
林溯張了張嘴,眼淚掉得更兇了,喉嚨里像堵著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硯舟盯著那道清晰的巴掌印看了幾秒,眉頭擰得更緊,聲音里淬了點(diǎn)冷意:“誰干的?”
林溯沒回答,只是搖了搖頭,眼淚卻掉得更兇。
他沒再追問,只是站在那里沉默片刻,忽然彎下腰,伸出手,輕輕環(huán)住了她的肩膀。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有話堵在喉嚨口,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和天橋上那個擁抱很像,很輕,帶著他身上干凈的洗衣粉味。這個俯身的姿態(tài)讓擁抱更顯溫柔,他的下巴輕輕擱在她的發(fā)頂。
“這次允許你哭。”他說,聲音低低的,帶著點(diǎn)難得的縱容。
他以前見林溯哭,總是會不耐煩地說“哭什么哭”,但現(xiàn)在不一樣。
林溯僵了一瞬,然后像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攥著書包帶的手一松,眼淚洶涌得更厲害,死死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只有肩膀在他手臂圈住的范圍內(nèi)劇烈地發(fā)抖。
風(fēng)卷著晚歸的涼意掠過公交站臺,林溯的哭聲被壓在喉嚨里,只發(fā)出細(xì)碎的抽噎,肩膀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沈硯舟的手臂一直穩(wěn)穩(wěn)地環(huán)著她,沒動,也沒再說話,就這么任由她把眼淚蹭在他的校服外套上。
便利店袋子里的牛奶盒硌在扶手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過了很久,林溯的哭聲才漸漸小下去,只剩下偶爾的抽氣,像被戳破的氣球,慢慢癟下去。
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還賴在他懷里,猛地往旁邊縮了縮,臉頰發(fā)燙,混雜著沒褪盡的疼。“對不……”
“別動。”沈硯舟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點(diǎn)剛開口時的沙啞,“再靠會兒。”
林溯的動作頓住了。他的手臂沒松開,只是力道松了些,像給了她一點(diǎn)可以拒絕的余地。可她沒力氣動了,只能維持著這個姿勢,聽著他胸腔里平穩(wěn)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像某種無聲的安撫。
路燈把兩人的影子疊在地上,長長的,像是依偎在一起。
“餓嗎?”過了會兒,沈硯舟忽然問,聲音恢復(fù)了些平時的樣子,卻沒那么冷了。
林溯沒點(diǎn)頭也沒搖頭,只是把臉埋得更深了點(diǎn)。胃里確實(shí)空得發(fā)慌,可她現(xiàn)在什么也咽不下。
沈硯舟沒再問,松開環(huán)著她的手,轉(zhuǎn)身去拿長椅扶手上的袋子。塑料袋摩擦的聲音里,他掏出一盒牛奶,撕開封口遞到她面前:“先喝點(diǎn)熱的。”
林溯抬頭,看見他手里的牛奶還冒著點(diǎn)熱氣,大概是剛在便利店加熱過的。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來,指尖觸到溫?zé)岬募埡校瑑龅冒l(fā)僵的手指舒服地蜷了蜷。
“誰打的?”沈硯舟又問,這次聲音里沒了剛才的冷意,只剩平靜的篤定。
林溯捏著牛奶盒的手指緊了緊,盒壁被攥出幾道褶皺。她低著頭,聲音悶在喉嚨里:“我爸。”
沈硯舟沒說話。林溯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臉上,那道清晰的巴掌印大概還紅得刺眼。
“他們要離婚,”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哭后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是我不要他們的。”
這句話說出來,像是在給自己筑起一道硬殼,可話音剛落,心里那片空茫就順著殼上的裂縫往外涌。她趕緊仰頭喝了口牛奶,溫?zé)岬囊后w滑過喉嚨,卻沒壓住那點(diǎn)尖銳的澀意——明明是自己先說的“不要”,怎么聽著比“被拋棄”還要疼。
“跟我走。”沈硯舟突然說。
林溯愣住了,抬頭看他。路燈的光落在他臉上,能看清他緊抿的嘴角,和眼里沒什么波瀾的平靜。“去哪?”
“我租的房子。”他說得很干脆,聲音沒什么起伏。
林溯捏著牛奶盒的手指猛地收緊,脫口而出:“你不是……”
后半句“逃出來的”還沒說出口,就見沈硯舟垂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像是早就猜到她要說什么。
“我逃出來后,他斷了我所有經(jīng)濟(jì)來源。”他開口解釋,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diǎn)被夜風(fēng)磨過的澀。視線避開她,落在遠(yuǎn)處路燈暈開的光斑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校服袖口磨毛的邊,“是在他身邊待了十幾年的劉叔,偷偷給我打的錢。”
沒有多余的鋪墊,也沒提“情分”之類的詞,可那語氣里藏著的、被人在絕境里悄悄托住的暖意,比任何解釋都更清晰。林溯捏著牛奶盒的手慢慢松開,忽然想起他總穿的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想起他剛才買便利店面包時熟練掏出零錢的樣子。
原來他的“逃”,是這樣帶著一身風(fēng)霜,卻又被某個暗處的人,悄悄遞了把遮雨的傘。
沈硯舟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往站臺外走。林溯看著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還帶著溫度的牛奶盒,忽然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書包帶子勒著肩膀的疼還在,可心里那片空茫,好像真的被什么東西悄悄填進(jìn)了一點(diǎn)溫度。
林溯跟在沈硯舟身后,踩著他被路燈拉得長長的影子往前走。晚風(fēng)吹起她額前凌亂的碎發(fā),露出那片還泛著紅的臉頰。兩人都沒說話,只有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輕輕回響。
走到一個岔路口時,沈硯舟正要往左邊拐,身后突然傳來林溯的聲音:“沈硯舟。”
他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看她。路燈的光落在她臉上,能看見她眼底還沒褪盡的濕意,卻比剛才多了點(diǎn)清明。
林溯攥著書包帶子,指尖泛白,沉默了幾秒才抬起頭,聲音有點(diǎn)發(fā)緊:“你有心事,我也可以聽。”
說完這句話,她眼眶倏地又熱了,像是有眼淚要涌上來——這次不是因?yàn)殡y過,是想回應(yīng)他遞來的那點(diǎn)暖意。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點(diǎn)濕意憋了回去,臉頰微微發(fā)燙,趕緊低下頭,盯著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鞋尖。
沈硯舟站在原地,路燈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過了很久,他才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走吧。”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岔路左邊走,腳步好像比剛才慢了些。
林溯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那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忽然松快了些。她快步跟上去,這一次,兩人之間的距離近了些,影子在地上輕輕交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