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讀課的瑯瑯書聲里,總夾雜著刻意壓低的議論,像黏在鞋底的泥,甩都甩不掉。
林溯剛翻開課本,斜前方的女生就轉過來跟同桌咬耳朵,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她耳朵:“你是沒見她被人扒掉校服外套時的嘴臉,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還一直裝清高,真惡心。”
“之前還裝成悶葫蘆,話都不跟我們這些人說一句,沒想到暗地里憋大招呢,我看她就是見人下菜碟。”
“就是,她前兩天還讓江譯別對她那么好,我就說她那抑郁癥是裝的吧?不然怎么前腳拒絕江譯的好,后腳就勾搭上沈硯舟了。”
“沈硯舟多好啊,又帥又多金,即便混了點也架不住人家有資本啊。”
后排傳來更露骨的笑:“沈硯舟那種人,玩膩了還不是把她甩了?到時候有她哭的。”
旁邊的女生接話茬道:“江譯溫柔又體貼,還出國留學過,又會心理學,配林溯八百個來回帶拐彎的,倒是她,不知好歹,把人家的好當成理所當然,拜金女。”
林溯的筆在紙上洇開一團墨漬,她低著頭,長發遮住大半張臉。身旁的江譯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聲音很輕:“別聽她們的。”
他眼底帶著擔憂,指尖懸在半空,想安慰又怕她忍不住哭,在那些人面前丟了面子。他比誰都清楚,林溯的沉默不是清高,是骨子里的敏感——他對她的好也從未被當成理所當然,反倒成了她覺得虧欠的負擔。
這時走廊傳來一陣騷動,沈硯舟背著單肩包從窗外晃過,視線精準地落在林溯身上。他沒進教室,只是倚在欄桿上,沖她抬了抬下巴。
教室里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沈硯舟眼神冷得像結了冰,對著窗內揚聲:“眼睛不需要就捐給有用的人。”
他指尖點了點剛才嚼舌根最歡的女生:“你自己什么貨色需要我明說嗎?”
女生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沈硯舟不再看任何人,只盯著林溯:“出來。”
林溯抬頭時,正對上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沒有嘲諷,沒有懷疑,只有坦蕩的篤定。江譯在旁邊輕輕推了推她的后背:“去吧。”
走廊上,沈硯舟抬手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懶懶散散:“狗咬你不用理。”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比流言蜚語先認識你。”
這句話像冬天里的暖手寶,熨帖了林溯發緊的心,那些纏繞在耳邊的惡意,好像真的沒那么重要了。
事后林溯回憶起那天沈硯舟說的“人與人之間本就該互相麻煩”后,忽然覺得心里堵了很久的東西松動了。
第二天早讀,她看到江譯在整理筆記,猶豫了半分鐘,還是開了口:“江譯,以后我有不懂的可以借你的筆記看嗎?”江譯驚喜地抬頭時,她別開臉假裝看向窗外,耳朵卻悄悄紅了。除了那次天橋向沈硯舟要的擁抱,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向別人詢問,沒有預想中的尷尬,反而有種微妙的踏實。
沈硯舟總聽到別人議論林溯的不好,只要被他聽見那些人都會被痛扁一頓,后來慢慢的也沒人敢在議論,而林溯則會在沈硯舟受傷后主動幫他處理傷口,這一次她遞出去創可貼時,不再扭捏。
學校組織運動會,林溯不再像以前一樣怕出洋相被大家笑話,而是選擇她能做的然后盡一份綿薄之力。以前總怕自己不合群,怕麻煩別人照顧,現在的她也敢嘗試分享自己的食物,看著大家其樂融融的場景,忽然明白“回報”不是還債,而是把暖意接過來,再傳出去。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靠近,從來都不是單方面的負重前行,而是像兩棵并肩的樹,根在地下悄悄纏繞,風來的時候,枝葉會自然地相互拂過。
沈硯舟的轉變,是從那張被父親揉皺的二等獎獎狀開始的。
十三歲那年的數學奧賽,他拼了三個月,拿回張燙金的二等獎證書。揣著獎狀沖進家門時,父親正對著電話那頭談項目,瞥了眼證書上的“第二名”,眉頭猛地擰起。等掛了電話,證書被狠狠摔在茶幾上,“我沈敬安的兒子,要么拿第一,要么就別丟人現眼。”那天他蹲在地上撿碎成幾片的獎狀,指尖被紙邊劃出血,混著眼淚滴在“二等獎”三個字上。
變故來得更猛些是在高二。母親查出肺癌晚期的那天,他攥著診斷書在醫院走廊發抖,給父親打去電話,只等來助理冷冰冰的一句“沈總在開跨國會議,讓財務轉了五萬過來”。他捏著手機站在繳費窗口前,看著屏幕上那串數字,忽然覺得母親咳血時抓著他的手,比這串數字燙得多。
最后一面終究是沒見著。母親彌留之際,他守在病床前數著心率儀的波動,父親的電話打進來,背景音是觥籌交錯的喧鬧。“你媽怎么樣了?”話沒說完,儀器發出刺耳的長鳴。他對著電話沉默了很久,直到那頭不耐煩地問“怎么不說話”,才輕輕說:“她走了。”
葬禮那天父親沒來,只托人送了個花圈。沈硯舟站在墓碑前,把兜里那張皺巴巴的、曾經被父親罵過的二等獎獎狀燒了。火苗舔舐紙張的瞬間,他想起母親總說“第二名也很厲害”,想起父親送來的那五萬塊錢被醫院催款單吞噬時的無力,想起母親閉上眼時,窗外飄著的雨和他心里炸開的空洞。
后來他開始在巷口抽煙,煙霧里能暫時忘了父親那句“第二名沒用”;開始跟人打架,拳頭碰在一起的疼,比母親走時沒等到的那句告別更實在。他知道父親偶爾會派人打聽他的消息,那些傳來的“又惹事了”的評價里,藏著他沒說出口的話——你要的成功我給不了,你不在乎的破碎,我替你接著。
巷口的風卷著落葉打旋,沈硯舟抬眼時,林溯的背影剛轉過街角,只剩一片衣角隱在暮色里。他正要抬步,胳膊卻被人從側面拽住,力道帶著股蠻橫的痞氣。
“喲,這不是舟哥嗎?”為首的混混吊兒郎當地晃著肩膀,眼神在沈硯舟身上掃來掃去,語氣里的嘲諷像針一樣扎人,“怎么著?現在走路都學著那悶葫蘆似的,輕手輕腳的?以前揮拳砸人的狠勁呢?擱這兒裝娘們呢?”
沈硯舟甩開他的手,指節在身側捏了捏,聲音里沒什么火氣,只剩明晃晃的不耐煩:“廢話少說。”
混混卻像沒聽見,往前湊了半步,視線往林溯消失的方向瞟了瞟,嘴角勾起促狹的笑:“我看出來了,那悶葫蘆在你心里地位不淺啊?為了他,連以前的兄弟都不認了?”
沈硯舟抬眼,目光冷得像淬了冰,直直釘在混混臉上。那眼神里沒有怒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意,看得混混后頸莫名發毛,下意識地收了收笑。
停頓幾秒,混混清了清嗓子,又梗起脖子:“別這么看著我。上次天臺,你下手夠黑的啊,我兄弟躺到今天才出院,整整半個月——這筆賬,怎么算?”
“活該。”沈硯舟吐出兩個字,聲音平得像一潭死水。
混混被噎了下,隨即冷笑起來,語氣陡然陰狠:“行,你狠。那不如……讓那個林溯替他住一個月的院?你說怎么樣?”
“敢你試試?”
沈硯舟的聲音沒拔高,卻像一把冰錐戳過來,帶著毀天滅地的戾氣。混混被他這瞬間的氣勢懾住,訕訕地縮了縮脖子:“我們當然不敢……但這世上,總有人敢,是吧?”
沈硯舟的眉峰蹙得更緊,下頜線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說重點。”
見他沒再繞彎子,混混也收了那些試探,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終于露出真實目的:“隔壁職高那伙人最近跟我們不對付,總找事兒。你也知道,論打架,還是你沈硯舟當年最出名。幫我們去教訓教訓他們,這事就算了了。”
沈硯舟的目光在混混臉上停留了兩秒,像在掂量這話的分量。風掃過巷弄,卷起幾片枯葉,擦過他的鞋邊。
“我沒空。”他側身想繞開,語氣里的拒意斬釘截鐵。
混混卻往前一步,又堵住去路,臉上堆著不懷好意的笑:“舟哥,別這么絕情啊。你要是不答應,誰知道那些‘敢動林溯’的人,什么時候會找上他?”
這話像根刺,精準扎進沈硯舟的軟肋。他停下腳步,指尖猛地攥緊,指節泛白。
“你也不用跟我們裝清高,”混混見他動搖,又添了把火,“當年你在道上混的時候,可比這狠多了。不過是教訓幾個人,對你來說不是手到擒來?”
沈硯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波瀾壓了下去,只剩一片沉郁:“地址,時間。”
混混眼睛一亮,連忙報上:“明晚十點,城西舊倉庫。他們常去那兒聚,正好堵個正著。”
“辦完事就滾。”沈硯舟的聲音冷得像結了冰。
混混連忙點頭哈腰:“放心放心!只要舟哥你出手,以后咱們橋歸橋路歸路,絕不打擾!”
沈硯舟沒再理他,轉身快步朝林溯離開的方向追去。暮色漸濃,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腳步里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重。
沈硯舟揣著口袋里的折疊刀出門時,天邊的晚霞紅得像潑翻的血。路過林溯家樓下,那扇亮著燈的窗戶在暮色里透著暖光,他盯著看了兩秒,轉身拐進了另一條巷子。
城西舊倉庫比想象中更安靜,鐵門虛掩著,銹跡斑斑的合頁在風里吱呀作響。他推開門時,濃重的灰塵味撲面而來,倉庫深處卻不見半分喧嘩。
“人呢?”沈硯舟皺眉,手不自覺摸向口袋里的刀。
身后突然傳來鐵門哐當關上的巨響,他猛地回頭,就見白天那伙混混正堵在門口,身后還跟著十幾個穿著隔壁職高校服的男生——為首的正是上次在天臺被他揍進重癥監護室的黃毛。兩伙人靠在一起,臉上哪還有半分敵對的樣子,眼里全是看好戲的嘲弄。
“沈硯舟,你還真敢來啊?”白天那混混嗤笑一聲,踢了踢腳邊的鋼管,“以為我們真要你幫忙?不過是想讓你看看,現在的你,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能橫著走的沈硯舟了。”
黃毛往前站了步,活動著手腕,指節捏得咯咯響:“之前天臺的賬,現在該算了吧?你當我們哥倆好商量?不過是想把你騙來,殺殺你的銳氣。”
沈硯舟的指尖在刀柄上頓住,眼底的寒意一點點漫上來。喉結滾了滾:“合謀?”
“不然呢?”混混笑得得意,“你把我兄弟打進醫院,還想當成無事發生?”
話音剛落,最前頭的男生已經揮著拳頭沖過來。沈硯舟側身躲開,反手攥住對方的胳膊,借著慣性往地上一摜——悶響里混著骨頭錯位的脆響,男生頓時慘叫起來。
但這只是開始。更多人涌上來,拳腳像雨點似的砸過來。沈硯舟沒拔刀,只是憑著當年的本能躲閃、反擊,每一下都往痛處招呼,卻始終留著余地。可雙拳難敵四手,后背結結實實挨了幾棍,疼得他悶哼一聲,腳步踉蹌著撞在鐵架上。
“停。”黃毛突然喊了聲,示意眾人退開。他走到沈硯舟面前,蹲下身看著他滲血的嘴角,“怎么樣?沈硯舟,服了嗎?”
沈硯舟抬起頭,汗水混著血珠往下淌,眼神卻亮得嚇人,像困在絕境里的狼:“滾。”
黃毛被他看得心里發毛,猛地站起身踹了他一腳:“還敢嘴硬!給我打!”
又是一陣混亂的毆打。沈硯舟蜷縮在地上,護住頭的手臂被踩得生疼,耳邊全是囂張的笑罵。不知過了多久,那些人終于停手,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倉庫,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他粗重的喘息。
他掙扎著坐起來,后背的鈍痛讓他眼前發黑。手背上不知何時劃開了道深口子,血順著指尖滴在地上,洇開一小片暗紅。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是林溯發來的消息:「睡了嗎?」
沈硯舟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抖了抖,終究沒回。他扶著鐵架站起來,一步一步挪出倉庫,晚風灌進領口,冷得他打了個寒顫。
天邊的月亮被云遮住了,黑漆漆的倉庫像頭蟄伏的野獸。沈硯舟望著家的方向,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笑聲里全是說不清的澀味。
他終究沒能護住那個干凈的世界,連自己都跌回了泥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