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茶館,是個品茶聊天的好地方。
宇已經(jīng)是第四天來這里喝茶了;老板是個看著很文弱的人,每天都坐在柜臺后面,盤著那串包了漿的檀木珠子。
正午十二點(diǎn),宇像是遵守著某個神秘的規(guī)則,日復(fù)一日如約前來。
茶館里擠滿的客人們,在那之前紛紛散盡。本應(yīng)是座無虛席的地方,現(xiàn)在卻十分冷清。
(序)
宇光臨了這座城市。
這個戴著斗笠的人,是這里所有人的噩夢。
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他總是突然出現(xiàn),選擇一人尾隨片刻,然后又隨風(fēng)消失;直到哪天他突然沒了興致,隨手將對方殺掉。日復(fù)一日,仿佛享受那人絕望的情緒。
除了每天出現(xiàn)的時間出奇一致外,他殺人從沒什么規(guī)律可言。有些人在見到他的瞬間即被殘忍殺害,還有人則能被他糾纏數(shù)天乃至更久。
然而,無一例外,這些被盯上的人,最終都無疾而終。
為了解決他這個禍患,神界也曾出手,但各種手段都試過,最終也無計(jì)可施。
這個名為宇的存在,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詛咒,每現(xiàn)身一處,那座城市就因此變得冷清。
(一)
相比之下,茶館的老板卻顯得格外沉著。
盡管時間一到,整座城市都會變?yōu)榭粘牵抢习逡仓皇窍裢D菢?,在同一張桌上擺好斟滿的新茶,面帶微笑地恭候他的光臨。
宇很好奇,雖然并不認(rèn)同,但他承認(rèn),這老板確實(shí)有與眾不同之處。
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宇便確認(rèn)了,此人曾是神族,放棄了高貴的身份,隱居于這亂世之中。
神界,創(chuàng)世的地方,權(quán)力的頂點(diǎn),游離于所有規(guī)則之外,怎么會有傻子就這樣離開,他不明白。
“可人就是人,神就是神。詛咒就是詛咒,你我是你我,你逃不掉?!庇钚牡?,輕哼一聲,就這樣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他這樣想:如果此人因我而重返神界,就能擺脫被殺掉的宿命;但同樣地,那人就再也無法甩開他的神明身份,只能永遠(yuǎn)留在那里。
追殺我的神明們——感謝我吧,我為你們做了件好事。
宇執(zhí)劍向他走去,眼底帶著一抹自嘲。
從沒有人能擺脫得了自己的身份,父親沒有,母親沒有,我也沒有,我又怎能讓你這弱小的神明如愿。
然而——見面第一眼,出乎預(yù)料地,那人像是早就算到了宇會來;他不僅沒試圖甩掉這詛咒,反而溫和地沖他笑了笑。
“喝杯茶再走吧!”他沒等宇反應(yīng)過來,徑自斟滿了兩杯茶水。
他將其中一杯挪到茶桌這側(cè),退后幾寸,端起茶盞,重新回到他的柜臺。
茶香溢滿了整間茶館,往日游人混雜的各種氣味,都被這輕慢恬靜的香味驅(qū)趕得無影無蹤。
宇照常沒有說話;他猶豫片刻,猛地拿起桌上滾燙的小杯,一飲而盡。
他藏在斗笠下的五官呲牙咧嘴,但仍故作矜持地默不做聲;那是他咎由自取,試圖保持某種神秘危險的形象。
下一秒,他再也受不了了,就這樣化作一縷青煙迅速離開。
(二)
第二天,茶館里不出所料地沒有一個客人,宇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在茶館四處回蕩。
還是那張桌子,還是那個位置,還是同一杯茶。
茶香混合著正午獨(dú)有的陽光,給人一種時間凝滯的幻覺。
“喝茶要品?!崩习迦韵裨诘戎允且荒樅挽愕男θ?。
他不怕自己聽不懂嗎?不怕自己不照做嗎?不怕自己殺了他嗎?為什么不逃走、為什么對自己笑?
他不怕死嗎?
帶著滿心的疑慮,宇慢慢坐下,一點(diǎn)點(diǎn)品嘗杯中的味道。
茶很香;看得出是用了好茶葉。
老板也端起小杯,悠然自得地品著,一言不發(fā)。
喝完了一杯,他盯著老板看了一會兒。
那人發(fā)覺自己被察看,又安慰般地沖他笑笑,讓宇打心底里發(fā)毛。
像之前那樣,他又將袍子一遮,化為青煙丟盔棄甲地逃走了。
……
第三天,他告誡自己,無論再出現(xiàn)什么情況,自己都不要再驚奇了。今天一定要威脅到他,讓他體會將死而未死的感覺。
“再來一杯吧?”那老板又說了一句話。
宇默默地把第二杯喝完,卻沒有急著離開。他召出自己的佩劍,一步一步走向那個瘦弱文靜的中年。
劍尖與地面摩擦出火花,腳步聲在空屋里疊出一串串有節(jié)奏的回響。
老板閑來無事般,依舊閉著眼,很平靜的樣子。
劍尖抵在他脖頸上,在一瞬間,那里多出了一條不深不淺的血印。
老板沒有意料之中的驚恐。他只是睜開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宇;面帶微笑,中正平和,像是在看一個打碎了碗、正不知所措的孩子。
那種眼神很奇特,第一次讓宇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家里,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以……
很安心。
他松開佩劍冷哼一聲,下一刻又逃也似的離開了。
他不明白,他很害怕。
……
而今天,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
茶香依舊,那獨(dú)特的沉寂,仿佛掩埋了許多故事。
看著老板脖子上突兀的那張創(chuàng)可貼,宇突然覺得愧疚起來。他悄悄找了老地方坐下。
第二次放下已空的茶杯,他很奇怪,怎么那人還不說話。
這謎一樣的家伙,他已經(jīng)看不透了。
“我叫陳陣?!蹦侨私K于開了口。
宇如釋重負(fù)地呼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之前所有的緊張和猜忌全部灰飛煙滅。
他暗嘆一聲,這城市,終究讓自己惦念了。
。。。
每次,那個自稱為陳陣的人一定只會說一句話,而宇則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沉默。
他對他的身份有了多種猜疑:是神界派來捕殺自己的?利用自己一貫的特點(diǎn),找準(zhǔn)機(jī)會對自己下手?
他是來尋仇的?
他根本就是想死?
一天天地,這些猜疑被一一提出,又被宇一一否決,事情變得愈發(fā)怪異起來。
漸漸地,來這里喝茶變成了宇的一種習(xí)慣。
(三)
兩人像是形成了默契:每日正午,同樣的腳步,同樣的閣樓,同樣的那張桌子和那杯茶,同樣的兩個人,欣賞著各自同樣又不同的沉默。
“有人覺得茶苦,有人覺得茶香。”
宇還是沒把自己的斗笠摘下。那是他保護(hù)自己用的,沒人能友善到能讓他放下這種警戒。即使他很想讓那個對自己毫無防備的人見見自己的樣子,但每次想了想,又悄然收回了想要抬起的手。
不夠,還是不夠。
我對他不夠了解,怎知哪天,他是否也會厭棄我,殺了我,或是與我失聯(lián)。
時間一天天過去,宇學(xué)會了很多知識,當(dāng)然有時也聽他閑扯。他學(xué)會了如何品茶、識茶、斟茶,也明白了人間各種人情世故。有時,一句“隔壁文家添了個小孩”也讓他覺得分外喜樂,笑過之后莫名覺得放松和開心。
每天聽茶館老板說話,成了他最大的樂趣。
他在這里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從下午一直到晚上。
老板仿佛從未懊惱過他毀了自己的生意,一如既往地為他斟茶。
令他記憶猶新的,是不久前那人教自己識茶——那天他等得受不了了,本打算就此做個了結(jié)。
“茶分五種,綠茶、紅茶、黑茶、黃茶?!?/p>
這瘦削文弱的老板笑著,明亮的眼睛里透著一絲狡黠。
宇高舉的劍懸在半空,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
看來今天他是不打算再吱聲了……
這句話明顯沒有下文,如果今天了結(jié)了他,那就再也沒機(jī)會聽他把這話說完了。
他怔怔地看著對方,發(fā)現(xiàn)對方也正看著自己,笑容里頭一次帶著幾分頑皮和得意。
宇賭氣般地坐下,拿起有些涼掉的茶碗一飲而盡。
“綠茶,是我們一直喝的這種?!?/p>
“紅茶,以紅湯、紅葉而得名?!?/p>
“黃茶,實(shí)為綠茶的延續(xù)?!?/p>
“綠茶還有一種分支,碧螺春?!?/p>
“……”
時間一天天過去,介紹一天天繼續(xù)。
讓宇耿耿于懷的是,他始終都沒再提起過那第五種茶的名字。
礙于自己立下的一言不發(fā)的規(guī)則,他沒有提問,老板也很自然地沒再提起。
宇很無奈。
就在他快要再次放棄的時候,答案終于來了。
“烏龍茶,茶的第五種;你惦記好久了吧?”陳陣笑瞇了眼,手上捧著包成一團(tuán)的茶葉。
宇望著他愣了好久,嘿嘿笑出了聲。
隨即陳陣把那團(tuán)茶葉拋給他,宇攥了攥,收了起來,第一次帶著獵殺對象的東西回了家。
不知不覺,整整三個月過去了。宇仿佛忘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每天欣然前來,有時還會帶兩個小菜。
然后,又是幾個月過去。
宇還是天天來,陳陣還是天天迎。
所有人都為他還活著感到驚異,也為再沒人死掉而感到奇怪。
(四)
第三百六十五天,宇照常地來了。
他斗笠下的表情嚴(yán)肅而怪異,因?yàn)榻裉?,他下定決心要攤牌了。
那個叫陳陣的人——要么在今天和他永遠(yuǎn)地成為朋友,要么永遠(yuǎn)成為他手下又一冤魂。
再一次走近熟悉的茶館,他竟無比緊張起來。
茶館內(nèi)外仍舊彌漫著一股香氣,只是今天,仿佛知道有什么即將發(fā)生似的,這香氣不再似有似無,而是變得醇厚深沉起來。
看來,對方似乎也有話要說。
杯中的青綠變成了濃墨一樣的烏黑,他品了品,感覺更苦。
“我知道你孤獨(dú)?!标愱嚨谝粋€開口,幾百次陳述里,他頭一次提到了自己。
宇的心一沉,盯著對方始終背在身后的右手,放下茶杯愣了愣,盯著杯中的液體出神。
第一次嗅到這種飲料的時候,它正被拿在自己即將殺掉的人手里。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宿命?
這下一句話恐怕就是幫你解脫,他們都一樣,盼著你消失,下手再慢點(diǎn),死的就是你。
他這樣的人,注定不被看好,要么被人利用,要么孤獨(dú)一輩子。
別再掙扎了吧,你是和他不一樣的怪物。
沒人喜歡你,你注定只能自己一個人生活。
宇一下子站了起來,不知為什么,他反而輕松了些。
就在他緩緩握緊劍柄的時候,陳陣破天荒的第二句話,令他停下了一切活動。
“交個朋友吧?!?/p>
茶館老板伸出了自己背在身后的右手,兩指指尖夾著一張薄卡。
“賒了我家茶水這么久,要不要辦個會員?。俊彼恼{(diào)侃純粹而令人安心。
宇怔怔地看著陳陣好一會兒,所有的無助盡數(shù)涌上心頭。他想起芳華第一次和自己相遇時的樣子,那時她也是這樣伸出手,用這樣的口吻,以這種自信的神態(tài)。
他恨不得猛打自己兩巴掌,抬手掀起了自己的斗笠,頭一次破壞了自己的規(guī)矩。
“我叫宇。”他伸手接過了那張卡片。
“那是咖啡,”陳陣看著他,他的笑還是令人捉摸不透,“我覺得挺香的。”
爽朗的笑聲從茶館里穿出,宇怔了一下,驚覺這苦中確實(shí)有香。
……
街角的茶館,是個品茶聊天的好地方。
(五)
所有人都回來了,這座已死之城開始奇跡般地復(fù)活。
之前死去的人們紛紛出現(xiàn),只留下關(guān)于一名詛咒的種種傳說。
傳說止于一位平平無奇的茶館老板,據(jù)說他降伏了無惡不作的怪物,為所有人帶來了和平與安寧。
“關(guān)我啥子事嘛,那是人家肯賞臉撒?!泵慨?dāng)這時,老板就操著方言,拍拍身邊人的肩膀。
他身邊是一位身材瘦削的少年,頭發(fā)亂糟糟的,總喜歡把雙手背在身后,錯開別人的視線,低頭把眼睛瞥向一邊。
很難有人把他和詛咒聯(lián)系在一起,大家都以為這是茶館新招的伙計(jì)。
也很難有人把這個默默無聞的孩子,和老板口中那個要好的朋友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們只是知道,這孩子瘦瘦的,也不愛說話,沒事的時候喜歡縮在角落里,但有事時會力所能及地幫忙。
是個平平無奇的好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