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沒有蜘蛛俠的世界,徘徊者代行其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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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卷紐約的暴雨今夜將持續,20時至24時布魯克林上方將有雷暴天氣伴隨強降水,航班起降大面積延誤,請市民注意減少出行……”
黑色皮膚的手直接擰滅了收音機。
沙發的另一頭,身形瘦長的男人一只腳踩在扶手上側躺著拋轉手里的圓珠筆,聽到動靜斜眼瞥向他:“幾點了?”
收音機旁的人抬眼看向窗外。屋內沒有開燈,窗外昏黑一片,烏云稠集得馬上就要滴墨了。他收回視線,腦海中閃過收音機斷電前顯示的數字:“東岸時間下午四點二十。”
圓珠筆咔嚓一聲落到手中停了兩秒,然后又被重新拋起來:“吃個飯吧少年,雖然沒到飯點,但要么就得餓著肚子半夜回家翻冰箱了。”
“不餓。”
“哈,”圓珠筆徹底不轉了,男人從沙發上挺坐起來,他單純坐著就與少年視線平齊,頭頂反著對街窗簾透過來朦朧了幾層的暖色光,“那我去做個啤酒燉肉,未成年人不許吃,等會兒聞到了別叫喚。”
男人站起來的時候有門框那么高,他低頭俯視著黑暗中少年不明晰的臉,話又軟了:“這兩年躥這么高,肯定還有得長,我給你烤個肉桂卷,冷凍貨,你可以帶著在逃命的時候啃兩口玩。”
少年在他背后無聲地扯了一下嘴角,他被男人嘴里的關鍵詞提醒了:“艾倫叔叔,今晚我跟你換分工。”
“圖紙只能靠我們合作才能偷到手。”
“不是這個,”少年走向桌邊的拳套,那是一具幾有排球大小的金屬機械造物,五指張開躺在桌上的時候,像一只從被捕獵的龍身上砍下來的鐵爪,少年的手伸進拳套,那只爪就自動咬合扣鎖,變成了他的利爪,“是拿到圖紙以后,我去引開追兵,你來破譯圖紙的秘鑰。”
男人剛好把兩聽啤酒倒進鍋里,將兩只易拉罐捏癟投入垃圾桶。他瞥了一眼少年手上的鐵爪:“你今晚想試試那招?”
少年背對著收音機:“畢竟是雷暴天氣。”
“可以啊,”叫艾倫的男人打開冰箱,冷凍柜里除了半盒拆開的半成品肉桂卷,只剩下一袋凍蔬菜粒,他兩樣都掏出來,把前者推進烤箱,又抓了兩把后者扔進鍋里,“不過禿鷲科技的圖紙秘鑰可沒那么好破譯,我的腦子不如你。”
“你得速戰速決,邁爾斯。我們這個世界可沒有什么蜘蛛俠,只有你我在危機四伏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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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的時間果然沒到飯點。
艾倫叔叔的電磁爐升溫太慢,燃氣灶的費用欠了半年沒繳,所以就連啤酒燉肉也沒能出鍋。邁爾斯看著僅剩的肉桂卷想了半秒,抽出兩格廚房紙包起來團了團,塞進褲口袋里。
邁爾斯經常會想起另一個邁爾斯。那個比他幸運得多的自己,他在心里提及的時候會用蜘蛛邁來代稱。對方咋咋呼呼地來,把他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大喇喇地全盤托出,然后又因為水土不服而無法久待,在那件跨越宇宙的危機結束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宇宙,再也沒了聯系。
“像做了一個離譜的夢。”
“你又在回味那件事了,我懂,年輕人就是敏感又傷故,”艾倫叔叔已經配齊了裝備,波爾多紫色從他的腳底、后背噴氣包與披風、手套與面罩上漸次亮起熄滅,“我還怪想那個邁爾斯的。人單純了點,但你們這個年紀的人本該如此。”
邁爾斯不喜歡那個性格標簽:“敏感是情商高的負面同義詞。”
艾倫擰響了摩托車的油門,偏頭催促他:“別想這些了,至少今晚沒空想,”眼前的這個才是他的侄子,此刻也是他交付性命的戰友,這才是他最信任的人,“反正我們都不會再見到他了。他說的那些話你就當故事聽,比如什么被蜘蛛俠守護著的紐約啊,玩音樂又很酷的金發蜘蛛小妞啊,我們這輩子可能都沒機會見到——那根本不是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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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克林已經開始下雨了。邁爾斯首先從脖頸處感受到涼意,那是他尚未被面罩遮蓋的一段皮膚,豌豆大的雨滴率先砸落其上。
艾倫叔叔盯著威廉斯堡銀行大廈頂端的那座圓鐘,屏息數秒后分針搖動,卡在了整點上。
鐘聲敲響之前,兩個隱入暗色的身影已經不在了。
“裝載圖紙的芯片需要每12小時手動輸入新的秘鑰延長保存時限,否則圖紙逾期自動銷毀,”艾倫對這棟目標大樓已經預先了若指掌,正開啟目鏡進行二次自上而下掃描確認安保狀況,“晚六點整就是一次新的秘鑰更換期,禿鷲一定會出現。”
“那就等著禿鷲來替我們引路。”邁爾斯蹲坐在禿鷲大廈對面一動玻璃塔的塔壁上,一扇玻璃窗由內往外開著,成了他臨時的遮雨傘。
大廈許多樓層燈光暗著。這種提前下班的大手筆景象在紐約可不多見,但前些日子的報紙上寫著禿鷲科技遣散了大批非研發崗的工作團隊,這倒和古怪的蕭條場景相吻合。
“別太心急,邁爾斯。”艾倫叔叔直立在塔頂,像玻璃塔上多了一座碑。天如同被抓裂了一道口子般傾倒雨水,水順著塔頂的人向下洗刷玻璃。
邁爾斯合上面罩,象征著徘徊者的徽記在他眼眶邊點亮,像兩團紫色的火苗:“你之前催我速戰速決,”他似乎笑了,“那句話怎么說的,風險越大,收獲越大。”
艾倫叔叔聽了一嗤:“我可沒說過這種話。”他明白邁爾斯的意思,早一點把圖紙搶到手,他們就多一點時間用來破譯秘鑰,那么動手的最佳時機就是禿鷲更新秘鑰的那一刻。
“……不過那就免不了正面沖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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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制伸縮繩索末端扣進大廈消防梯的欄桿,噴射背包給足動力,紫黑色的人影單手握住拉繩自高處滑下。人影在剛被外墻清潔工人打掃過、連蚊子都會打滑的拋光磚壁上貼墻疾跑,快得如同晦日下閃過的一只黑鴉。身后跟著的艾倫叔叔收回滑索一拍腰間,結實的粗繩再次噴射出去,新的索道已然生成。
這些事情,即便不是蜘蛛俠他也能做到。
邁爾斯滾進70層的通風管道里,開始匍匐前進。他拆了金屬制的拳套,腳背繃起避免鞋底發出噪音,行進飛快而寂靜無聲。
管道節點處的縫隙中,一只長著深藍色機械翅膀的大鳥振翅而來。它在露臺折起翅膀,揚起手背推開護目鏡。若能走近便可分辨,那不是什么變異巨鳥,而是一個背上附著了仿翅翼裝置的中年男性,看上去四十多歲,體格健碩,頭部套著尖銳的喙狀裝置。
實驗室技術人員圍上來拆翅膀,八人分成四組,每組負責脊背的一處拆卸,嫻熟得似早已做過八百次。
“圖紙完稿了嗎?”男性沒有回頭看身后的拆卸人員,徑直往前走,邁出腳步時背上的翅膀已經完整剝離,懸置在空中待命。
露臺連接的是一間密閉無窗的廳,禿鷲走進去后門就關了,邁爾斯往前爬了一段,發現那個房間并無管道連通。
幸而他不是孤軍作戰。
“鐺!”宛如有一記重錘砸在某處金屬罩上,先是一聲鐘鳴般的撞擊轟響,緊接著整棟大樓的警戒紅光大作。
“什么人!”
邁爾斯在管道暗處俯視,通風口的窗格透出幾個匆匆離去的人影。但實驗室中的人并未全部清空,那些守衛著巨大機械翅翼的人巋然不動。
一根繩索自上靜靜垂落,屬于徘徊者的利爪逼近了這些人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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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斯破窗而出的時候,艾倫叔叔的接應險些遲了一步。他本打算在走之前把禿鷲的翅膀順手拆成翅根翅中翅尖,不料和被偷了芯片圖紙的禿鷲撞了個面碰面。
“小小年紀下手越來越狠了。”艾倫折身就跑,叔侄倆逃命都走的同一個窗戶破洞。鞋底推進器交換點燃,宛如空中有幾級浮動的階梯。
“我沒殺他們,就各揍了一拳。”邁爾斯抓住艾倫射出繩索的空檔,在大廈外沿裝飾logo上滑行了一段,然后瞄準索道凌空一躍。他左拳握著右手的拳套,空出來的單手迅速拔掉煙霧彈安全栓,向后一擲,煙霧彈傘狀炸開。
“你脫拳套干嘛?”艾倫縱身躍進摩托車里。
邁爾斯回頭看了一眼追兵,禿鷲可不會這么容易善罷甘休。煙霧阻擋了他的視線,他便先把手里的小玩意扔給艾倫:“芯片太小,只能徒手取。”
摩托已經發動,車背上的人反手一夾接住了芯片:“……剛才你沒把這玩意和煙霧彈插銷一起扔了真是奇跡。”
摩托車揚長而去,邁爾斯卻沒有跟上。他站在禿鷲大廈破窗斜下方的一座辦公樓凸起的外墻裝飾上,把拳套重新扣回右手。而他的身后,煙霧在暴雨沖刷下迅速散去,一對巨大的尖翅膀緩緩展開。
邁爾斯回頭,一道閃電照亮了那只深藍色巨鳥。
徘徊者面罩上的紫色火焰狀眼眶閃了閃:“你的對手是我。”
“哼哼,”禿鷲的聲音又沉又啞,被雨聲沖得有些模糊,“一個人就想攔住我,天真。”
金屬的拳套擋在禿鷲面前:“試試?”
禿鷲輕蔑地笑了,他雙翅一振,兩支炮管從翼背側翻折上來:“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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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斯低估了禿鷲在今夜的行動力。他的飛行顯然進行過一次升級,俯沖速度比邁爾斯預料的快了一倍。在禿鷲的五爪劃向他的脖頸時,徘徊者偏頭閃過這段攻擊,機械拳套反抓向巨鳥的腳踝。
“噌——”爪與爪的碰撞,金屬與金屬交擊。
驟雨猛撲在徘徊者面罩上,打得視野朦朧地暈開來。禿鷲那雙人類的嘴皮藏尖喙后面開合:“你的爪子是要充電的吧?你身上的這些小玩具們看來都是。”
邁爾斯的拳套與禿鷲的爪屬于同一材質,二者都不能耐對方如何,他果斷松開了禿鷲的爪,擰身避過密集的炮火攻擊,踩著一路崩裂的辦公樓外墻向遠處逃。
禿鷲緊追其后,嗬嗬笑:“如果你的裝備耗光了電,你還會怎么掙扎呢?”
禿鷲的尖喙如長剪,邁爾斯提前射出的伸縮繩索被尖喙一撩就斷,一共八根備用,還剩下六根。他連拍了幾次腰側的按鈕,繩索以他為中心刺向四方。
他回頭摁下手中的手柄,繩索迅速糾結成了一張網兜住禿鷲:“那就不是你該關心的范疇了。”
與此同時,眼前的面罩閃過提醒:
“拳套電量過低。”
他用剩下的最后兩根繩索搭出纜道滑行,此刻的拳套看起來尚且可靠。抓握力十足,削鐵如泥。然而邁爾斯已經感受到了禿鷲的敏銳——一旦斷電拳套就會從他的手中脫離落地,變成兩塊死氣沉沉的廢鐵,所以……
所以他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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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網沒有拖住禿鷲很久,幾乎兩個眨眼就被翅翼上的刀鋒撕成了斷絮,大鳥翅膀一拍逼近了,暴雨絲毫沒有減緩他的飛行速度。
遠處響了一記雷,像天空被折斷時的骨裂聲。
“續航不足的可憐蟲,你還打算逃去哪里?”
他們已經離禿鷲科技大廈有了近半個城區的距離,禿鷲的眼睛鎖定了矗立在威廉斯堡銀行頂端的徘徊者,后者似乎已經無路可逃。建筑的圓面穹頂站不了人,徘徊者腳底的吸附裝置勉強供他保持平衡,他還狼狽地扶著樓頂的一根避雷針。
這種姿勢甚至逗笑了禿鷲:“愚不可及!這可是雨天。”
“對啊,是雨天,”徘徊者抬起頭,面罩上的紫色眼眶無端閃了閃,他感受到了來自自然的征兆,時機正好,他毫不畏懼地回視俯沖而下的大鳥,聲音一沉,“還是雷暴天氣。”
一瞬間白光吞沒了一切。
像影片放到中途膠片被人剪掉了,兩人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在雷聲炸響前,邁爾斯的意識先一步迅速回籠。
他和艾倫在出發前對這根避雷針的接地裝置動了手腳,如他所料,那道命運般的閃電如期而至。
耳邊是面罩上的充電已滿提示,但還不止于此。
大鳥正好滑翔到了頭頂。邁爾斯緊握著那根把閃電引來的避雷針,覺得身體中似乎有一團吸飽了水的毛巾,現在重新被擰緊。
“滋啦——”
不亞于先前閃電的一束光從他的手中凝聚,以避雷針為媒介,刺穿了大鳥的胸膛。
邁爾斯仰頭向上看,那道光亮得把周邊的建筑全映白了,甚至在大鳥的正上方,似乎連天空也被這道光給撕開了一條罅隙,云層在某處不自然地戛然而止,露出與邁爾斯放出的閃電形狀相類的一道刀口,又瞬間彌合。
暴雨繼續下。
大鳥如同撞上電蚊拍的蒼蠅,自邁爾斯眼前重重砸下,但邁爾斯的目光卻沒有跟上去看禿鷲究竟如何了。
他還仰著頭。雨幕讓視野變得很不清晰,但他依舊盯著那片短暫出現了裂口的云層。就在烏云重重下,那道天空的破口里掉出來了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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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兜帽自天邊墜落,像隕落了一團蒼白的火焰。
已經到了月出的時間,暴雨下的布魯克林沒有月光,但隕星比月亮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