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孟商把顧三和顧四帶去了前院不遠處的小花園。

看著兩姐妹之間誰也不理誰的情形，檀孟商故作不知原因，好奇的問：“兩位姐姐為何不高興？剛才在前廳不是還好好的么？可是阿滿哪里唐突了姐姐們？”

“哪兒的話？！”顧三連忙否認，她收起臉上的冷若冰霜，溫溫柔柔的回答檀孟商：“剛才只是有些不舒服，許是出門時貪涼又吹了些風，現下被太陽曬了曬倒是好多了，阿滿妹妹，我們去亭子里坐一坐吧？”

“好呀！”檀孟商佩服顧三小姐情緒轉換之快，卻仍舊忍不住攛掇顧三和顧四兩姐妹讓她們之間隔閡加深。“不過四姐姐說額外要送我香包，不知四姐姐的香包在哪兒呢？一直聽教我女紅的嬤嬤說顧家四小姐的針線活兒在京城都是數一數二排得上名號的，今日居然有機會一見，真是阿滿的榮幸！”

果然，檀孟商話音剛落，就見顧三的臉再次黑了下去。不過到底比檀孟商還長兩歲，一歲有一歲的見歷，顧四一邊思索著趕緊拿話打圓場，一邊眼神狐疑的盯住檀孟商看了又看，卻摸不準對方到底是年紀小才說出來這些話，完全是無心之失，還是自己在哪個不經意間得罪過對方，以至于對方故意拿自己一時的口誤屢屢放大。可是，自己真得罪過這位檀府的大小姐嗎？顧四邊陪著笑安撫自家親姐，邊反復回想，確認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問題。

在這偌大的京城，到處都是達官顯貴的地方，顧氏在其中實在是微不足道，顧家哪里能跟檀府扯上交集呢？

顧氏祖上曾為先皇后娘家程氏養馬，是經驗老到的馬夫，因緣際會救了先皇后寄養在娘家的心愛的小白馬，才得了大筆金銀賞賜，還得了個鋪面，讓他們在這京城有了安身立命的資本。一代又一代，顧氏祖上徹底脫離奴籍后，經過幾代人的潛心經營，掌握在手里的鋪子逐漸變多，擁有了一座還算過得去的宅子。如今小輩里也出了幾個秀才，日子都在往好的方向過。可看似欣欣向榮的快速攀升，卻仍不足以讓他們接觸到檀家這樣的高門大戶。

檀氏祖輩根基在南方，是底蘊深厚的大族，且子子孫孫都十分爭氣，文能入朝為官，出過一位丞相一位尚書；武能上陣打仗，出過一位將軍。檀氏在京城的這一脈，是檀氏正統嫡親，先不說檀遠揚年紀輕輕前程大好，就是他的夫人，便是出身隴西李氏的正統嫡女。隴西李氏，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檀夫人的親姐是先帝親自為長公主挑選的女師，與長公主關系十分親厚，檀夫人的嫡親兄長自幼習得一身好武藝，和自家表兄一同參軍，如今一位被稱玉面將軍，一位為朝捐軀，被當今圣上追封為鎮國侯。鎮國侯無子嗣，在家唯一偏寵的便是檀夫人，于是算借了檀夫人的光，圣上那滿腔的愛惜化成獎賞和厚待全部傾注在隴西李氏上。

這般高華榮耀的家世，甩顧氏不知幾條街，就連今日的第一回見面，都是靠著家里長輩的姻親打聽出檀府大小姐整歲生辰才特意上趕著來賀，怎可能有什么過往恩怨？

顧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按耐下心頭疑慮，將檀孟商方才把她帶進火坑的短短幾句話當作了無心之失，輕輕掀過。不掀過也沒辦法，真論起來，她們顧家連檀家的丫鬟都比不過。

“妹妹說笑了，我的手藝可當不得那么重的夸贊，只是一個小小的香包而已。我三姐原本準備了條帕子，精美極了，比我這香包不知好了多少倍，只怪我笨手笨腳，路上不慎灑了茶水在那帕子上，害得姐姐拿不出手，下次，下次一定讓你瞧瞧我三姐的繡工，那才叫真人不露相呢！”

顧四天花亂墜的把拉著臉的顧三夸的露了個笑模樣，檀孟商看的嘖嘖稱奇，在心里對顧四的城府又有了新的認知。果然不是個無辜小白兔，檀孟商看著顧四在顧三坐好后才落座，大概了解了顧四在顧家的地位。也是，顧三是顧家大夫人嫡出的親閨女，顧四不過是早早病逝的妾室的女兒，雖顧家老夫人做主讓顧四跟著顧三一同養在顧家大夫人身邊，但嫡出和庶出終究不一樣。

“好妹妹，待明后天，姐姐再來找你玩兒，到時候再把那帕子給你，你可別嫌棄姐姐的女紅。”顧三接過顧四遞上來的臺階，踩著下來，拉著檀孟商的手，笑的親親熱熱。“妹妹可有喜歡的式樣？跟姐姐說，姐姐回去就給你繡出來！”

聽著顧三這番豪言壯語，檀孟商用余光悄悄往顧四的臉上瞥了一眼，意料之內的看出幾分緊張。和她想的一樣，這帕子必然不會是顧三親自繡，而是扔給顧四，讓顧四代繡，且只給出這么短的時日，應當是顧三故意要出一口氣吧。檀孟商樂得給顧三一個出氣的機會，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姐姐問阿滿喜歡的帕子式樣，阿滿不好不講實話，可若是講了實話，姐姐必定會按阿滿說的去繡，那可真是會累壞姐姐的。”

檀孟商桃花眼眨了眨，眼里滿是單純和無辜。顧三被這樣的眼神看著，原先就打算故意難為顧四的心思更沸騰，直接一點頭，話說的極滿：“阿滿你大可以放心，姐姐繡工雖不是京城數一數二的，但姐姐繡帕子極為擅長，你且說，不論什么，姐姐定為你繡出來！”

檀孟商和顧三又說了什么，顧四已經心不在此了。明明還是穿薄紗罩衫都覺得熱的天氣，她卻一陣一陣覺得冷，那是心里升起來的涼意在作祟。為何她不是如珠似寶的嫡女？為何她總要對著這個只占了個嫡出身份卻一無是處的親姐卑躬屈膝，小意討好？為何她的親娘早早逝去，生前連個姨娘都沒謀算得上，讓她連個依仗都沒有？為何命運待她如此不公？！

滿腔憤懣只能憋在心里，在腦海中叫嚷了千千萬萬遍，面上卻好似戴了副假面一般不動聲色，唇角上揚的恰到好處。顧四就這么保持著端莊得體的笑，一直到顧三聽著像問詢，實則告知的話傳來：“阿滿妹妹喜歡四君子中的梅，四妹，你覺得將東流先生的《雪中梅圖》繡到帕子上怎么樣？”

剛聽到檀孟商說喜歡“梅”的時候，顧四心里是感激的，作為四君子之一，偏好風雅的文人志士帶動著閨閣小姐們也將四君子繡在帕子上、香包上，以表明自己與四君子有相似的氣節，掙得眾人的高看與稱贊。因此，梅蘭竹菊這四個樣式，是幾乎所有精于女紅的閨秀們手到擒來的，因此檀家的這位大小姐是為著體貼人才這么說的。雖說體貼的人不一定是自己，顧四心里仍然十分感激。可自家這位三姐姐卻有意難為！顧四想到自家三姐姐提出的那幅“雪中梅圖”，眼前一黑，又在心里頭罵了三姐姐數遍。

那《雪中梅圖》是東流先生所畫，為紀念贊美去歲的鵝毛大雪和被大雪覆蓋卻仍開的艷麗的紅梅。

東流先生畫風細膩，受到京城眾多文人雅士的推崇，這幅畫自然也得到了許多人的品評。東流先生能被眾人冠以“先生”之稱，當然不僅僅是附庸風雅，而是他畫功了得，景物在他筆下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鮮活栩栩。三姐讓她畫這么一幅《雪中梅圖》，除了證明她顧家三小姐并非不通女紅之人，更多的是為了折磨她啊！顧四整個人如墜冰窖，想也不想的居然第一時間看向檀孟商，眼神里帶了幾分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求助。

倒是稀奇了，檀孟商看出顧四眼里的祈求，反而有些疑惑。在顧四的眼里，她應該只是檀府的大小姐、一個不過今天才剛剛整十歲的小姑娘，單純、心無城府、不諳世事，這才應該是現在的檀孟商給顧四留下的印象才對。可顧四憑什么認為自己愿意為了她和顧三唱反調呢？且顧四并不知道此時的檀孟商早已知曉顧三的所有女紅實際都是顧四所出，那她為何要把這求助的眼神遞給自己？

檀孟商裝作沒看懂的樣子困惑的轉了轉頭，隨即如愿以償的看到顧四眼中殘存的那一點兒暗含希冀的光湮滅了。

與她何干？檀孟商在心里說服自己不要在意，這可是未來想要取代自己的母親登堂入室的女人！

但……這件事距現在發生仍還遠著，況且她不是會阻止這件事發生么？檀孟商想，她既然已經重活一世，定然能將那不如意的未來做出更改，將原本由天定的命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必這般早的就把顧四放在對立面？現在的顧四不是還只是顧家的一個庶女么？

屬于嫡出獨女的驕傲無意識的冒出頭來，讓檀孟商實在無法坦然逃避顧四那抹飽含期盼的眼神。

“顧家三姐姐，我看也不必繡那幅《雪中梅圖》了，到時候累著姐姐，妹妹于心不安呢，如何還能有臉面收下姐姐這么重的心意？”

檀孟商拉住顧三寬大的袖子輕輕扯了扯，不自覺露出的撒嬌意味和軟軟的帶著商量討好的語氣，讓顧三顧不得再和顧四慪氣，只想快快答應檀孟商。因著顧家大夫人的身體虛弱，顧三是顧家大夫人所出獨女，之后再無所出。顧三一個人孤零零的長大，從小便十分渴望有一個可愛的妹妹在身邊陪她玩，出門時，也時常羨慕街上互相笑鬧甚至拌嘴的姐妹。

顧家大老爺光姨娘就排到了第七位，這還不算上侍妾，顧家大夫人又是個專情的，每每聽聞哪個院子新出生了個少爺小姐，明面上恭賀賞賜，暗地里總少不得傷神又掉淚，小小年紀的顧三幾乎是在顧家大夫人哀怨的眼淚和夜晚的低泣里長大的。因此她雖然非常想要個妹妹，卻討厭顧家那些姨娘侍妾們所出，對姨娘侍妾們生下的、與她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恨之入骨，更談不上親近。

直到今日遇到檀孟商。

這么個可愛漂亮的瓷娃娃如果是她的妹妹，那該有多好！這是顧三看到檀孟商第一眼時就萌生出來的念頭。當然，顧三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兩家云泥之別，且顧家那風水可養不出這樣玉雪謫仙樣兒的娃娃。但認得清歸認得清，顧三仍對檀孟商有莫名的縱容，于是連帶著她提出類似放顧四一馬的要求，顧三也僅僅想了想便同意了。

“既然妹妹這么說了，姐姐也不好再顯擺自個兒手藝，那就只繡株梅？到時候妹妹看到帕子上孤零零的一株梅，可別嫌棄了帕子。”

“不會，姐姐放心便是了！”

檀孟商又拉著顧三說了一會兒話，見把話題徹底拉遠了，才說起別的。

不過對于顧三引的其他話題，檀孟商雖然臉上掛著笑應付著，卻實在提不起什么興趣，她更想回自己的院子，為之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降臨的命運節點防患于未然。

在眾多姊妹和勾心斗角的后院中養出來的眼力見兒，讓顧三意識到檀孟商的心不在焉。她雖不舍得這么早離開，但也理解小小年紀的檀孟商能分出這般多的精力與她們玩兒已然很辛苦，便不忍讓她繼續強撐，于是開口體貼道：“我們也出來夠久的了，想必堂廳的長輩們也相談甚歡，今日便到此為止吧！妹妹是壽星，抓緊回去歇一歇，只怕還會有不少來祝賀的人呢！”

要不說這位顧三小姐是位妙人呢！檀孟商感激的起身，真心實意的朝顧三道謝，把人送出去后，才倚靠上跟過來的明霜，閉著眼吩咐道：“回咱自己的院子去，若是之后再有拜訪需要我出面作陪，就說我累了已經歇了。”

“是。”

明霜也不多話，只把檀孟商小心的扶好，讓她能把多半的力放自己身上，盡量保持能讓檀孟商舒適的姿勢，就這么半拖半帶領她走回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