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中毒,這種毒法檀孟商是知道的。白果便是銀杏果,可以入口,可以入藥,少量入口無礙,倘若入口數量多,便是奪人性命的劇毒。
檀孟商不知道誰能避開警惕的李嬤嬤和謹慎的翠竹,直接取得母親的信任,讓母親毫無防備之心的吃下那白果。如今母親懷有身孕,她雖然平日里性格溫和良善,對人輕易沒有提防之心,但因著一個母親的天性使然,她對于入口的東西近來十分警覺,不該毫無防備的就將外來的食物入口才對。
檀孟商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如今母親已經無礙,擁有高超醫術的徐太醫為母親診治調理,她本應放心,可不知怎么,她仍是隱隱覺得不對勁。她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的太過簡單了。有沒有可能,她只執著于自己周圍的這一畝三分地,卻大意忽略了其他藏在陰暗處的危險呢?或許此時此刻便有人躲在光明的影子后對她們…不,或許是對整個檀府虎視眈眈?
越想越是頭皮發麻,檀孟商在十月初的熱浪里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小姐,夫人院子里的銀杏姐姐來了,說是夫人邀小姐去涼亭吃她親手新做的點心。”
夏蟬笑盈盈的進來,朝拄著下巴對著窗外發呆的檀孟商說道。
距母親白果中毒事件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了,在檀遠揚有意遮掩包庇的維護下,找出兇手這件事不了了之。檀孟商控制不住情緒的跟檀遠揚鬧過不止一次,可每次毫不例外都是被敷衍過去。檀孟商對此憋屈得要死,氣憤又失望,心里對檀遠揚好不容易積攢下的信任和期待又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對這個被自己稱作父親的人,檀孟商已經在心里劃分成了陌生人。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母親的確沒事,不光母親沒事,據徐太醫診治后判斷,因毒素清理及時,后續的調理也得當,母親肚子里的胎兒也無大礙。
這是檀孟商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
從那以后,檀孟商便對李姝明盯的非常緊。當然,并非只有檀孟商對李姝明盯得緊,檀遠揚也不知從哪里挑了兩個據說武藝高強且能力十分出眾的婢女,送到了李姝明的身邊。據說兩位看似與尋常大戶人家的丫鬟一般無二的婢女,一個善于用毒,一個善于制藥,且都是個中高手。送這么兩個婢女在李姝明身邊,闔府上下都知曉這是老爺對夫人的關懷備至,獨獨檀孟商不這么以為,但真要她將檀遠揚往惡處想,她也的確做不到,因此便只能這般走一步看一步的耗著,看名為“不信任”的那堵墻什么時候崩塌或者更加牢固。
“娘的身子可好?”檀孟商轉過頭,神情關切又好奇:“這么熱的天,她又搗鼓出了什么新樣式的點心來?廚房悶,再勸勸她,少在里面待著,省的哪天悶著她又要覺得不舒服了。”
“小姐孝順,夫人深知小姐心意,今日讓銀杏姐姐來帶話,特意要銀杏姐姐說事情前先說一句‘一切都好’,想來夫人也清楚小姐的掛念。”
夏蟬邊說邊走上前,準備幫檀孟商更換罩衫,換個出門能隔住曬又進風的。雖說是入了秋,太陽仍照得人眼睛疼。
臨出門,檀孟商才突然想起來什么事一般朝夏蟬問道:“冬雪的那個妹妹,在府里待的還習慣?”
“習慣呢!”夏蟬想到什么嘿嘿一笑,朝檀孟商說道:“那小姑娘因年齡小,本該讓她在府里做些修剪照看花草的輕省活兒,可自從上次小姐說想在帕子上繡個特別一點兒的式樣以后,許是冬雪在那丫頭跟前念叨來著,第二天冬雪便拿了個繡著小貓兒撲蝶式樣的帕子,小姐不是喜歡得很?后來奴婢才知道,那式樣獨特的帕子正是那小姑娘繡的!”
“是嘛?”檀孟商驚訝:“那姑娘的手倒是巧。”
“那丫頭許是格外喜歡小姐,她雖跟冬雪一樣的性子不愛說話,實際都在行動上表現出來了,奴婢聽冬雪說,那小丫頭閑來無事便抱著針線筐繡帕子,冬雪好奇問過一嘴,才知那些帕子都是小丫頭預備著要送給小姐的!”
“我哪里用得了這么些帕子?”
檀孟商不由得笑起來,瀲滟桃花眼里因著笑意更顯明媚動人。她邊笑邊無意間與夏蟬對上視線,夏蟬臉倏地一紅,饒是平常看習慣了自家小姐那雙眼,也險些被自家小姐那雙含情桃花目給勾了魂去。
“怎么了?”
“無事無事。”夏蟬擺手,微微有些羞赧。她定了定神,跟著檀孟商往前走,又想到一事:“是了小姐,今早銀鈴修剪過小花園的梔子后,同之前一樣找了個角落坐著繡帕子,不知怎么,被夫人身邊的譚娘子撞了個正著,譚娘子許是看中了銀鈴的手藝,跟夫人討要銀鈴來著。”
銀鈴便是冬雪的親妹妹。
聽到有這么回事,檀孟商有些驚訝。她很熟悉譚娘子,準確來說譚娘子并不是母親身邊的人。譚娘子是自由身,且因繡法高超,曾被皇后娘娘三請進宮并許以女官一職想要留人,但被譚娘子以寄情于山水為由拒絕了。此番來檀府小住也不過是找一個暫且歇息的地方,之后還不知天南海北的何時才能再次相見。若是銀鈴能被譚娘子相中并收為徒弟,那可是好事!那是銀鈴的大造化!
就是不知道銀鈴那個小姑娘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一路聊著笑著,和李姝明約好見面的涼亭便到了。
遠遠就瞧見了檀孟商的李姝明高興的笑起來,她站起身,老早就伸出手迎接檀孟商。檀孟商見狀連忙快走幾步,把手塞進娘親溫軟但有力的手掌里,帶著搖了搖:“娘親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入了秋,便饞起桂花糕,恰好后院的桂樹早早開了花,我今兒一大早便使喚翠竹銀杏她們摘洗晾曬了桂花,等著親手做些桂花糕來嘗嘗,諾,你來試試?”
檀孟商很給面子的伸手從涼亭石桌的小碟里捏了塊兒桂花糕,張嘴咬了一口,軟糯清甜,又帶著淡淡的桂花香氣,比街上糕點鋪子賣的桂花糕好吃得多!
大概檀孟商臉上享受的表情大大取悅了李姝明,她高興極了,自己也想拿一塊兒嘗一嘗。不過不等李姝明伸手,一直默默站在李姝明身后的一清秀女子動作輕柔卻強硬的攔住她。檀孟商抬眼看去,便見那女子迅速的伸手又收手,幾個瞬間,仍舊完整的桂花糕便出現在李姝明手上。
像是從未有人動過那塊兒桂花糕一般。
真是新奇!檀孟商睜大眼睛,澄澈的琥珀色眼眸里透出好奇,直把李姝明逗得抿著嘴笑。
涼亭里母女倆愜意又閑適,內院偏院里,氣氛卻漸漸凝重。
明月在污蔑冬雪不成后,與冬雪便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互不搭理,成日連話都說不了一句。直到冬雪某天將妹妹銀鈴帶了進來,明月心中的嫉妒才又重新熊熊燃燒起來。
憑什么?她冬雪不光后來者居上占了本該她享受的位置,如今竟還帶了個小拖油瓶進府。明月當然不會認為小拖油瓶是冬雪自作主張帶進來的,她既然能光明正大的讓小拖油瓶入住偏院,便一定是得了檀孟商的點頭允許的。而經過幾日的反復確認和其他人的辨認,明月可以確定這小拖油瓶正是曾被小丫鬟看到過的、被冬雪訓斥過的小丫頭!這個發現無疑讓明月原本沉寂在內心深處的陰暗再度復蘇,搞事的心蠢蠢欲動。
而今日,便是明月選定的作妖好日子。
偏院里傳來聲量一高一低的爭吵,有機靈的小丫頭見勢不妙,立刻轉身跑去前頭找人,只盼著能找來明霜最好,即使不是明霜,秋影夏蟬也都行,再不濟,性子過于綿軟的春意或許也能制止這場不知會燒至何種程度的戰火。可惜她并不知道,向來直來直往說話辦事風風火火卻簡潔明了的夏蟬跟著檀孟商去了涼亭還未回來,明霜被檀孟商派去外頭辦事,秋影和春意一時半會兒的不知去了哪里不見人影,而偏院的戰火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快的燃燒起來。
銀鈴比檀孟商還要小一點,但她心如明鏡般通透,對外界給予的善意和惡意分辨的清清楚楚。因此銀鈴自一住進來,便知道要離那個叫“明月”的姐姐遠一點,不僅是直覺這么告訴她,平時明月刻意的針對和時刻跟隨著的視線也讓她覺得很不舒服,況且還有親姐姐冬雪的告誡被她銘記于心……這么些或明顯或暗示的提醒,讓銀鈴總記著要小心謹慎,本就寄人籬下,不能再給愿意收留她讓她有處可歸的大恩人添麻煩。但她不找麻煩,麻煩卻主動找上了她。
銀鈴抱著針線筐往自己住的屋走,離房門還差那么幾步,突然視線內出現只腳,銀鈴躲避不及,被結結實實給絆了一跤。針線筐里繡好的帕子被這突如其來的顛簸給震了出來,掉落在地上,銀鈴顧不得拍拍身上因這一摔蹭到的土,第一反應便是去看那帕子,希望自己好不容易繡出的式樣能讓大恩人拿到后更高興一點。
結果沒等銀鈴把地上的帕子撿起來拿到手,橫插進來一只腳不偏不倚踩上了潔白的帕子,在那帕子上留下了突兀明顯的鞋印,整個帕子變得臟兮兮的,送人怕是不可能了。
又是這只腳!銀鈴氣的倏地抬頭,小狼一般的眼神惡狠狠的盯住害帕子變臟的始作俑者,恨不得跟對方打一架。自己被暗算受傷沒什么,帕子不行,因為那是她要給恩人的東西!銀鈴氣急了,但最后一絲理智卻拉住了她沒讓她沖動之下朝對方動手,可那樣不遮不掩的眼神卻把對方給嚇一跳。似乎覺得被輕易嚇住十分丟臉,明月更加鄙夷的瞪回來:“你這臭丫頭,走路不長眼?撞到人了不知道躲?!”
明月疾言厲色的訓斥著眼前瘦小的銀鈴,這多日不曾有機會再講出口的話,讓她覺得陌生又殘留一絲熟悉。這感覺太讓人貪戀,明月心中生出了一股隱秘的快感。她就應該是高高在上的,明月無比肯定的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論是檀孟商身邊還是別人身邊,她就應該站在那個最耀眼的人的身邊,成為僅次于最耀眼的存在的第二耀眼的那個人。
見銀鈴像以前自己做大丫鬟時曾訓斥過的無數小丫鬟中的其中一個,唯唯諾諾不敢反抗的模樣,明月感覺長久郁結于心的那口氣,終于在今日發出來了。
可不等她那口氣徹底發出來,就見本不敢說什么做什么的小丫頭抬頭,伸手狠狠地推了自己一把。
這臭丫頭!明月應對不及,被推的重重懟在了墻上。雖然小丫頭力氣小,被這么推一把實際并不多疼,但因丟臉傷自尊而產生的、仿佛當眾被人甩了一巴掌的火辣辣的疼痛的錯覺,對明月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她怒火攻心,后槽牙咬的咯吱咯吱響,頂著因氣急而扭曲的一張臉,伸手不管不顧的朝銀鈴臉上招呼過去。
“啪”的一聲,銀鈴被打的頭偏過去,白凈嬌嫩的臉頰一側迅速浮現出清晰紅腫的巴掌印,由此可見明月這一掌有多狠厲。
銀鈴沒想到自己真受了這么一巴掌,在外面養成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行事風格,讓她立刻把進府以來的種種束縛拋去腦后。銀鈴身子小卻靈活,她躲過明月緊跟著的第二個巴掌,順勢向前拽住明月的衣服袖子,然后狠狠往旁邊一甩,立時明月剛才“賞”銀鈴巴掌的那只手便重重打在墻上。
這一下可真是痛。明月更加憤怒,整個人朝銀鈴撲過去,銀鈴也不甘示弱的絕不后退逃避,一大一小兩道身影頓時糾纏在了一起。
之前報信的小丫鬟帶著好不容易找到的春意和秋影趕到時,明月和銀鈴已經打的狼狽不堪到無人敢認了。
春意和秋影見此情形心里立刻“咯噔”一聲,邊心道糟糕,邊指使著丫鬟婆子上前將兩個人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