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院，青堯屋中，君長恭敬跪于地面。“師尊，此番去洞天福地，是否有要事交代弟子？”

青堯盤坐于窗前矮榻上，睇眼向他。“洞天福地雖險，但你們早做準備，為師無須掛心，可近日，為師聽聞了一些關于你和云漫的事情，為師想問你，可如傳言一般？”

君長眉梢微皺，鄭重回道：“是。”

“哼。”青堯輕笑一聲。“可真是我教的好徒兒呀。”

君長不知他何意，不敢多言，只聽他說道：“早前，為師便知云漫屬意于你，但看你不予理會，為師還道你一心向道，誰承想，上次凌云山一事，你寧愿境界跌落也要救她，我便知道，你于她也是有意的，只是，你明明都堅持了這么多年不涉情愛，卻又為何半道放棄？難不成，這只是你一直以來，想表現給為師看的假象？”

“弟子不敢。”君長連忙伏首于地，解釋道：“弟子怎敢有蒙騙師尊的心思，是弟子以前不明自己的心意，才一再拒絕小九，直到小九自爆險些喪命，弟子方看清了自己的心，明白了小九于弟子有多重要。”

“你倒是把什么都攬在了自己身上。”青堯語氣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君長，自你入門，這些年來為師在你身上耗費了無數心血，可不是為了看你沉淪情愛，荒廢修為的，你當明白，為師對你有著怎樣的期待。”

君長不敢抬頭。“弟子知道。”

“你知道？你恐怕早就忘了。”青堯不禁冷道：“自我游歷遇見八歲時的你，就把你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了百年，我與你同屬火靈根，我便把我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為的是什么？為的是你能撐起遙梔山的未來，可你呢？為了情愛，放縱懈怠自己，長此以往下去，你怕是金丹都無法凝結，你清楚你現在的處境么？你已三百三十余歲，如不到金丹境，你還能活多少年？”

自己是唯一一個是他親自教導了百年的弟子，這也是自己這般敬重他的原因，也知道他的訓誡是為自己好，可是情之所起，由不得自己，君長道：“師尊，弟子未曾懈怠修煉，也必會在承諾的百年內重凝金丹，可弟子心悅小九是事實，弟子既不想辜負師尊教導，也不愿違背本心，請師尊相信弟子，修行和感情，弟子能夠兩全。”

“能夠兩全？你可知云漫的修行天賦不亞于你，卻為何兩百六十歲都還不能凝結金丹？”

云漫修行天賦絕佳是眾所周知的，君長不語，知道師尊想說什么，只聽他繼續說道：“便是那丫頭在你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如果不是因為對你用情，她應當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金丹修士，這，就是你所謂的兩全？”

他認為云漫縱情情愛，浪費了卓絕的修行天賦，所以，他再收云熙入門，是真的覺得云漫不可救藥了么？

俯首的君長擰眉，可以他的性情，若真的棄了云漫，便是對云漫不聞不問，卻又給云漫鞏固境界的丹藥，這種欲縱卻又不撒手的行為，君長有些看不懂了，不過，不管他作何打算，自己都會讓云漫修為盡復。

自己尊敬他，可也不會因為他的話而舍棄自己的感情，遂說道：“凡人區區數十載，有了衣食無憂，幸福美滿，卻又企望長生，往往臨死之前還抱有諸多遺憾，所以會覺得人生大多不能如意，這是欲，而修仙之人得天獨厚，有了長久的壽命，仍追求登臨天道，這也是欲，凡人尚且欲壑難填，更何況有著比凡人更長生命的修仙之人？可弟子所求不多，一是償師恩，二是與心愛之人攜手。”

他說了一大通，無非是想跟自己表明他的決心，青堯有些惱，卻又很清楚，他確是自己見過最好的火靈根苗子，若把他逼得太急了，真怕他做出叛出師門的事情，只要他在修為上不懈怠，便睜只眼閉只眼吧，畢竟，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是唯一的選擇，隨即語氣緩和了下來。“為師沒有勉強你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因情愛而荒廢了你的絕頂天賦，你既如此堅決，為師只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謝師尊。”君長叩首，隨后出了道院，心里隱隱有些納悶，自己和云漫的事情被師尊知曉，那君澤和云熙的事情他也應該曉得，可他為何偏偏反對自己和云漫在一起，并未單獨找君澤訓話？真的是因為他想把自己培養成遙梔山掌教，所以對自己尤為嚴厲？

思忖中，遠遠聽見云漫聲音，收回思緒，快步朝她走去，云漫也迎了過去，誠然，云漫特意等他，是覺得青堯仙尊單獨見他，會不會給了他什么好東西，那自己就要想辦法讓他拿給自己，進了洞天福地，他也就少了保命的手段，自己成功報仇的機會也就更多了幾分，隱晦道：“君長，師尊單獨找你，是有什么事么？”

哪想君長一把摟過她，將她緊緊圈在自己懷里。“漫漫，不論發生何事，我都會護你周全。”

這答非所問的話令云漫很是詫異，卻很快明白過來，青堯單獨見他并非為了給他好東西，而是關乎自己，回想第一次見到青堯，青堯就表現出了他為救自己而跌境的生氣，否則，他怎會說這樣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便試探問道：“是不是師尊說了什么，比如，說我影響了你？”

剛剛一時情難自抑，君長不想讓她為難和憂心，馬上調整好心緒，撫著她的頭微笑道：“想什么呢，師尊就是交代了一些去洞天福地要小心些的話而已。”

洞天福地他都去過兩回了，青堯怎么會特別囑咐他小心，可他不愿說，便是跟自己所猜的無疑了，看來，青堯是真的很討厭自己呀，那以后只怕會更厭惡自己了，到底，上次青堯就表明了欲讓君長接手遙梔山，待自己殺了君長后，青堯花大力氣培養出來的掌教接班人，卻死在了洞天福地里，豈不是要非常難受？

云漫嘴角幾不可查的輕牽，嘴上說道：“我還以為我們的事情被師尊知道了，師尊不同意呢，既然師尊沒說什么，那我們回去吧。”

“不急。”君長拽住她手腕。“再有幾日就是應修兄的祭日，可明天我們就要出發了，一入洞天福地就是一個月，會錯過應修兄的祭日，我想臨行前去祭奠祭奠他。”

雖說自己現在已經換了副軀體重生，算得上是另一個人了，但聽他提起應修，云漫還是感覺很別扭，覺著自己好端端的活著就被人祭奠，著實是很詭異，然而報仇在即，自己不能露出任何破綻，笑問道：“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當然。”君長與她十指緊扣。“我想應修兄也很想見你的。”

自己很想見自己，這感覺實在是無以言喻......

云漫無奈的隨他來到絕頂崖，依然是那個微微凸起的小土包，若不是知道這是個墳包，還以為是樹根頂起來的土堆，可那土堆下面，實實在在埋著一件自己為魔君時曾穿過的一件衣服，這樣不起眼的小土包，他管它叫衣冠冢。

從未想過自己死后會是這般寒磣境地，不過，想來為應修時的尸體當是被同門師弟帶回關琊山好好安葬了，只是現今頂著仙門弟子的身份，怕是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墳墓了。

云漫搖搖頭，自己想看自己的墳墓，不由又覺得詭異非常。

像上回一樣，君長從儲物戒里喚出一瓶酒，自顧對著小土包淋灑，嘴中說道：“應修兄，我來看你了，這次，我把漫漫也帶來了，你開心嗎。”

老子開心個鬼！云漫心頭痛罵，如果不是自己重生了，自己是寧愿變成孤魂野鬼也不去投胎，定要夜夜擾得他不能安寧。

君長盤腿坐在小土包前，對著瓶口喝了一口酒，仿佛吐露心事，慢慢說道：“上次去洞天福地，有幸與你相遇，此后，你我仙魔竟攜手近百年，應修兄，我知你向來信賴我，所以，請你相信，不論我對你做過什么，真的都是為了你好。”

他厚顏無恥說這些話是認真的嗎？當真不覺得喪心病狂嗎？對，也只有喪心病狂能夠形容他這樣的瘋子了，簡直是讓知道真相的云漫后脊發涼，如不盡早除去，只怕后患無窮。

“漫漫。”君長轉身喚道，云漫立即扯開笑臉，若無其事的道：“怎么了？”

君長朝她伸手。“你也坐下來，陪我和應修兄說說話吧。”

自己陪自己的衣冠冢，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可云漫就撞見了，卻不得不依言坐下，忍著這不可思議的怪誕情景，說道：“雖然以前也曾聽聞過這位魔君的名號，可我畢竟不認識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君長笑了笑，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應修兄人很好，他知道你是我心愛之人，那你說什么他都會很高興的。”

云漫只覺荒謬，哪里來的高興！要不是眼見著大仇將要得報，自己都快要忍無可忍了，暗暗深吸口氣，對著小土包，只當那里面埋的不過是自己曾經的一件衣服，與衣冠冢沒半文錢關系，僵笑著說道：“應修大哥，上次沒能跟你好好介紹自己，這次再見，怎能不好好做個自我介紹，你好，我叫云漫，是君長的九師妹。”說到這里，就覺得再也說不下去了，自己給自己做自我介紹，這是什么情況？

誰知君長還覺得介紹得不夠仔細，補充道：“也是我所愛之人，上次我來看你，我記得我已經告訴過你，她跟你一樣，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提到最重要的人幾個字，云漫就汗毛倒豎，終歸，當他最重要的人，可得有被他殺死的覺悟。

君長接著說：“你看她，性子恬靜，模樣可愛，我想，你也替我感到開心吧。”

他與上次來這里時的悲傷截然不同，就像上一次的悲傷是裝出來的一樣，他今天的笑容是眉眼彎彎，是毫不作偽的真高興。

云漫都不自主的懷疑了，仿佛他殺了前世的自己，當真是為了自己好，不然，自己怎會看不出他一絲愧疚？忍不住問：“君長，你說你殺了魔君應修是為了他好，但我真的想不明白，一個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你所說的為他好，究竟好在何處？”

君長看向她，眸色一沉，仿似瞬間傷感起來，眼中近乎盛滿了悲傷和無奈，好半晌，才緩緩開口。“仙魔不兩立呀......如果我不這樣做，應修兄的結局會是如何，我都不敢想，我怕他死在其他仙門手里，必會受盡折辱，他那樣高傲的人，怎么承受得住，我知道，他肯定會恨我，但我真的不敢面對他死在別人手上的結果，與其見他慘死，不如我送他上路，至少，他仍舊是那個俊美無匹的魔君，依舊有著他的體面。”

聞言，云漫眉頭蹙起，回想自己曾跟他說過，自己死后，讓他將自己的尸骨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要立碑，自己這一生招惹了太多仇家，自己怕他們把自己挖出來鞭尸拆骨，所以，是自己給了他死后也要體面的錯覺？

云漫有些措不及防，但在這么久的相處和忍耐下，對他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也有了一定的抵抗力，只是小心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他把你當兄弟，他是寧愿死得凄慘，也不愿死在兄弟手上？”

“我知道，他會覺得我背叛了他。”君長沉聲道：“只是當時我也別無選擇，我縱然不悔，卻也明白他肯定是恨我的，我想他可以原諒我，但我不知道，他如何才會原諒我。”

下意識，云漫脫口而出。“得到相應的報應，就可原諒。”

垂下的眼睫抬起，君長怔怔望著她，眼中充滿希冀。“如果我得到了該有的報應，應修兄真的會原諒我嗎？”

剛剛只是自己本能的想法，哪想一時沒忍住就說了出來，此時見他這樣看著自己，那句應修兄真的會原諒我嗎，仿佛就是對著自己說的，忽覺心中慌亂起來，他該不會是看出來什么了吧？

隨即暗自否決，不會不會，自己這幾年時間可不是白過的，把以前這身體主人的一切都旁敲側擊從旁人那里獲知了，自認現在并未露出絲毫破綻，在對待君長時，也裝得十分愛慕他，連與他親近都盡力配合，他是決計想不到這身體已經換成了別人。

而且，借尸還魂這種事本就是無稽之談，就算他看出自己與以前的云漫有所不同，也肯定不會猜到自己就是被他殺死的應修，目下他問的這句話會讓自己心慌，完全是因為自己就是應修，但其實他口中的應修只是為了方便自己理解話里的意思，與自己毫無關聯。

是自己做賊心虛了，云漫在心里自我解釋，臉上卻掛著笑，想為剛才說錯了的話挽回些什么。“君長，什么報應不報應，我只是隨口一說，既然魔君應修已經身死，便是人死如燈滅，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又何談原不原諒？”

“應修兄終歸是恨我的，我不想他恨我，如果我得到相應的報應他就會原諒我，我很愿意受到報應，也很期待。”

甚至在他眸光中看到一絲熾熱，云漫心道：也就他這樣的瘋子才會期待遭報應，既然他這般想遭報應，放心吧，很快他就會為他的所作所為遭受報應了，嘴上卻說：“別瞎說了君長，他若泉下有知，知道你這樣想要求得他的原諒，想來，他會理解你的用心。”

“真的嗎？”君長目光灼灼，云漫被他看得心慌，別過頭去，忽感覺到他靠了在自己肩頭，喃喃道：“如果應修兄真的能原諒我，我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如你真的心甘情愿赴死，麻煩你就地自裁，省得自己整日里琢磨要如何殺你報仇，當然，這話只能心里想想，云漫還得裝作安慰的道：“說什么傻話呢，你要有個好歹，我怎么辦。”

“漫漫。”君長抬起眼，云漫睇下眼。“怎么？”

倏爾，云漫的唇就被君長覆上，輾轉纏綿，云漫都被親得呼吸急喘了，心中猛虎嚎哮，自己被殺身仇人當著自己的衣冠冢親，還有什么比這還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