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道阻且長（一）

第二天一大早，韓力力就清醒得嚇人。沒有喝酒的柔弱女人，一起床就死命想把蘇小莫也拖起來：“哎呀，蘇姐，蘇姐，快起來，你說好帶我怯撿菌子滴！”

一聽這個稱謂，蘇小莫腦瓜子嗡嗡的，迷迷糊糊以為自己是已經(jīng)出道的媽媽桑，手下一堆漂亮小姐姐，讓誰出臺誰出臺，讓誰……夢到這里，蘇小莫終于被嚇醒了。

醒來看到韓力力穿著短袖短褲，精神抖擻地在收拾東西。蘇小莫不得不提醒道：“憨憨，穿錯噠，撿菌子帶（在）山上，要穿長衣服長褲兒。還有哈，不消（不用）收拾東西得，今天晚上我們還住勒里。”

韓力力恍然大明白，又哼著歌兒去換衣服了。蘇小莫覺得頭暈暈的，沒睡醒就是不舒服啊。

相比韓力力一身運動裝穿得像是中年婦女去爬山，馬上30歲的蘇小莫穿得就正常多了，簡單一條貓抓牛仔長褲，短款背心加一件歪歪扭扭掛在外面的白襯衫。“哎呀，蘇姐，你啷個一點也不嗆（像）山頭滴人也？”“你再楞個喊，我斗打死你。還有哈，不要對山里滴人有偏見。”蘇小莫溫溫柔柔滿含笑意地說出這句話，一腳油門，兩個人就出發(fā)了。

老家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因為退耕還林的政策荒廢了，房子也被推了，回去其實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落腳。蘇小莫一家，也于她17歲時便早早遷出，再沒有回去過。距今十二載，路線有些生，全部要靠導(dǎo)航。事先也告知過韓力力，她心下了然，依舊興奮得不像個正常人。

蘇小莫知道大概會路過哪些地方，但具體是怎樣的路，她一點也不曉得。已經(jīng)是七月底，明明位于主城下游的奉城，老家卻因地勢海拔原因，比縣城的酒店和主城都還要涼快三分。

是的，又下雨了。

蘇小莫和韓力力一路驅(qū)車上山，窗外的風(fēng)景一邊向后飛掠，一邊在蘇小莫的腦子里留下印象。她們走的是縣道，只要膽子大，隨時可以停靠，第一個停靠點，就是縣城外的兩河交匯處。

聽著韓力力的語氣越發(fā)激動，越發(fā)咋咋呼呼，蘇小莫把車停在了路邊。

韓力力扯著蘇小莫走上了一座橋，一座鋼筋水泥的橋。然而韓力力并不在意，還是興奮得像是完全沒有見過世面。這橋是河流交匯之后的橋，水流湍急，渾黃不定，往下看去有些滲人。但是橋兩邊，卻實在是難得的高飽和度美景。

天氣因著這微雨，烏云沉甸甸的，并不合群，各自為營。光線不好，遠(yuǎn)近的天際，都是灰蒙蒙的，毫無一點生氣，像蘇小莫酒后昏昏沉沉的思緒。這樣晦暗的天空下，是隨意游走的霧，它們在山頂嬉戲，又互相追逐到谷底，變幻著形態(tài)，變換著心情，像蘇小莫深夜腦海里的戲精。從山頂往下，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到農(nóng)田，只有一片青綠，原本對眼睛格外友好，卻又被這天光壓成了濃墨重彩的墨綠色，些許深沉，些許委屈，像蘇小莫年輕時日記里的自己。山下的小鎮(zhèn)，也是一排灰白的小洋房，它們緊靠著彼此，又獨自向上，而橋上的黃色警示線被染成了橙色，顯得這小鎮(zhèn)的房屋更加灰暗，自有一片飽和度，獨自美麗，像蘇小莫自己。

甩了甩頭，把腦袋里亂七八糟的想法都甩出去，蘇小莫靠著車，點燃了一只煙。

真是好巧，原本只是蘇小莫回老家，不成想，連何問的老家也順道一起看看了。

兩個人并沒有吃早飯，干脆就把車開到了小鎮(zhèn)上，狼吞虎咽叫了一碗小面吃。韓力力之前并沒有來過奉城，看著奉城的小面跟主城頗有不同，就一邊往嘴里大口大口塞面條，一邊口齒不清地發(fā)問：“啊啦，輸姐，乃們勒邊滴麥條不一亞哦？（哎呀，蘇姐，你們勒邊滴面條不一樣哦）”“是不一樣，主城小面用濕面，奉城都是用掛面。你覺得味道啷個樣嘛？”“好詞好詞。（好吃好吃）”

吃了早面，重新上路，路況卻有些不同了——縣道已經(jīng)走完，現(xiàn)在是鄉(xiāng)道了。依然是雙車道，路面卻變窄了好多，瀝青路也變成了水泥路，格外崎嶇。一路向上，路被大車壓得坑坑洼洼，好幾次甚至聽到了車子底盤發(fā)出的輕微抗議。

這是典型的山城路，基本上每50米不到就有一個逆天的大彎，角度刁鉆像是對折過來，好幾次韓力力都以為沒有路了嚇得哇哇叫。然而蘇小莫開車很穩(wěn)，從經(jīng)常上工地練出來的穩(wěn)，是韓力力這種彎道加速的人比不了的。韓力力本人也從最開始的嘰嘰喳喳的興奮，變得越來越緊張，直接進化成了大呼小叫。蘇小莫一邊翻白眼，一邊緊握方向盤：“怕噠呀？要不你來？”韓力力深知自己的車技在這里發(fā)揮就是自尋死路，更加惶恐死命搖頭，緊接著就聽到她喉嚨里發(fā)出了干嘔的聲音。“我草，你莫楞個哈，勒個車是我借滴，你曉得滴哈！”

韓力力最后也沒有吐，不是因為她不暈車了，而是因為她遭受到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驚嚇。

在昨天蘇小莫回到奉城的時候，大雨就已經(jīng)連續(xù)落了好幾天，看了天氣預(yù)報就以為今天會天晴的兩個人，屬實沒想到雨會越來越大。好不容易經(jīng)過了那九曲十八彎的彎道，韓力力已經(jīng)被甩得七葷八素面色鐵青了，如今以為有康莊大道的她，顯然無法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

原本的雙車道，如今只剩下不足一個車道寬了。左邊是泥石流一直往下滾落大大小小的石頭和濕漉漉的黃泥，因是沿著山體開的路，路基并不扎實，右邊車道已經(jīng)沉降，變成了滑坡一路向下。而她倆的車，就如同蘇小莫本人，開弓沒有回頭箭，還在很努力地往前挪。

“你把眼睛閉到嘛，免得驚叫喚（尖叫）把我嘿到噠。”沒想到韓力力非常聽話，連嘴巴都閉上了。

還好出問題的路段并不長，慢慢吞吞的，終于是挪過去了（不要模仿，十分危險）。感覺到車速變快的韓力力，一刻也沒停下她的嘴：“哎呀，蘇姐，你膽子好大喲。”“哎呀，蘇姐，剛剛嘿死我老（了）。”“哎呀，蘇姐，我終于曉得為啥子你一直不愿帶我來老。”“哎呀，蘇姐，你回老家楞個辛苦啊。”“哎呀，蘇姐，我想下車，能不能停一哈啊？”

“不得行，路太擇噠，右邊怕又要沉降，沒得地方停得。你要下車搞么呢？”“哎呀，我想，哈哈哈哈，我想下車怯看哈剛剛那截路，撇（拍)個照片給我屋狗狗看。哈哈哈。”

蘇小莫很無語，實在也不能理解到底是多么強烈的好奇心讓韓力力敢冒著生命危險去看一段面目全非的路。

“哪個給你滴膽子？”

“你呀！”

短暫的沉默過后，這個人間ky王又開始了：“哎呀，我第一回兒來奉城，你斗帶我怯你們老家，我好高興喲。”其實這也是蘇小莫第一次帶朋友去老家，讀書的時候想帶許戀瓏回家玩，被家里人拒絕了，說是不接待。嗯，好久沒見許戀瓏了呢。

許戀瓏是蘇小莫的高中同學(xué)，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同學(xué)。

然而韓力力并沒有給蘇小莫追憶往事的機會，繼續(xù)嘰嘰喳喳：“哎呀，蘇姐，路邊上好多果樹哦，那個是啥子樹？”好家伙，并不認(rèn)識就說人家是果樹，韓力力總是會在毫無必要的時候展現(xiàn)她莫名其妙的自信心。

“那是冬棗。”

“哎呀，那個斗是冬棗滴樹啊，楞個矮！你莫說，還結(jié)呀蠻多果果呢。”

“哎呀，蘇姐，那個又是啥子樹哦？上頭蠻多青果果滴那個。”“那是廣柑兒（橙子）樹。”“哎呀，那個斗是你們奉城滴臍橙啊？吃不吃得老？”“還吃不得，冬天才好吃。”“哎呀，那我看它們都要黃老，還吃不得啊？”“吃不得，寡（很）酸。”“哦…”

“哎呀，蘇姐，勒邊滴橙子樹比先前要多些耶。”

“你莫說，勒邊我突然感覺好熟悉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