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道阻且長(二)
是很熟悉了。這是原本蘇小莫初中時候走過好幾次的路。那時候家里每周給10塊錢,6塊錢作為往返的車費,4塊錢買大米去學校的大灶里面蒸飯吃,唯一的菜就是家里帶去的炒咸菜,沒什么油水,也經常吃不飽。后來好幾次,蘇小莫把其中一趟的車費拿去食堂買了肉菜,最后就只能自己走回家。大約就是4個小時的路程了,年輕時候的4小時,以蘇小莫現在的體力,可能一天都沒辦法走下來。這路,就是當年走過的地方啊。
“嗯,讀書滴時候兒走過滴,勒里好嗆(好像)叫河峰(鶴峰)哦。”“哎呀,你還走路讀過書啊。”“嗯,我還偷過別個滴廣柑兒呢。”
韓力力也沒想到蘇小莫突然這么坦誠,試了好幾次也沒找到合適的話來接,沒成想蘇小莫繼續翻自己的黑歷史:“小學滴時候還偷過別個屋頭滴李子,別個田里滴紅苕,還帶別個滴水溝里屙屎,遭決(罵)慘噠。”
韓力力突然覺得蘇小莫這個師傅的形象轟然崩塌,潰不成軍,無論如何都重塑不了了。
“那時候我餓慌噠,餓到想不起啥子道德問題。我斗說人人都有道德心,只是發揮不穩定。你看現在我斗不怯(去)偷噠。”韓力力心里默默想到蘇小莫先前還在工地偷人家農民工的黃瓜,還被人追,還被人家第二天就加防護網,但是那黃瓜是真好吃啊……
“當時我們班上有個女生,斗是河峰滴,跟何問是一對兒哦。那時候我撮合他們,他們兩個撮合我和木子銘兩個。”哦,原來蘇姐初中時候暗戀的那個男生叫木子銘啊。
“但是我那個時候有蠻自卑,都不敢跟他兩個說話,肯定斗搞不成撒。那時候,別個唐清塵還笑我,說我哈批戳戳滴。”嗯,蘇姐那么好個人,怎么會自卑呢?
“我跟木子銘唯一闊以(可以)說一哈滴事,斗是我第一回兒胃疼,他給我揩啊眼流水兒。然后他轉過背斗跟我們班上另一個女娃兒耍朋友噠,我真滴是,草了(這兩個字為普通話)。”哈哈哈,蘇姐還能被截胡啊,哈哈哈。
“后來中考,那個女娃兒因為早戀又失戀,考得不啷個好,但還是跟我一個學校噠。現在我跟她關系還多好呢。”啊?這是什么神奇的劇情走向?
“她后來還怯醫院看望過我老漢兒(爸爸),我媽嘿喜歡她喲,說她長得嗆我那個嘿懂事滴表姐。”怎么就見家長了?怎么比我還先見家長?!
“她現在斗帶奉城上班,嫁人噠,生啊個男娃兒,說要拜我當干媽,我說我有干女兒噠,不要噠,斗沒搞成。”干女兒?哪個干女兒?誰是干女兒?我還沒結婚呢,蘇姐怎么就有干女兒了?哎,不對,話題怎么跑這么遠了?
就在蘇小莫各種岔話題韓力力各種心理活動當中,兩個人又走了很遠。隱約好像是到了一處集市,街道很短,十幾秒就穿過了。啊,這是小時候經常趕場(趕集)的地方啊,蘇小莫想。
“勒個斗是我那時候拍全家福滴地方哦,那時候我姐看起來比現在都還要老十歲,哈哈哈。”“哎呀,那時候都顯老滴個。”“不哦,我那時候嘿乖。”
又接錯了話,韓力力再也不敢輕易開口了。讓韓力力不敢開口的原因還有一個——路已經成了單車道了。越來越狹窄的道路,讓韓力力更加心慌。這一路雖都是彎彎曲曲的山路,路邊也還有整整齊齊的護欄。“哎呀,蘇姐,勒個護欄真滴能保護我們嘛,得不得行哦?”“得行,你想啥子哦,肯定……”話還沒說完,兩個人都看到了前面不遠處,護欄很明顯被車子撞飛了,尸骨無存。
韓力力:“……”
“哈哈,那闊能(可能)是個大車。你看勒個路,邊上都遭壓得稀爛噠。”
韓力力:“……”
“小時候我們趕場還闊以搭車呢,斗是給村頭運煤炭滴那種斗斗兒車,我們坐帶斗斗兒頭,一大車人,司機也不要錢,斗是巔得惱火。但是比我們走路過怯,還是好蠻多噠。”
韓力力實在無法想象,現在光鮮亮麗的蘇姐,小時候是怎樣的生活。蘇小莫像是知道韓力力的想法:“你是不是覺(jio)得,雖然我是90后,但是童年生活嗆是70年代滴人?”沒等韓力力回答,蘇小莫接著說:“等你攏(到)啊我老家,你再楞個想嘛,也要得。”
路實在太窄,就連蘇小莫這個長期混跡各種工地的人,也還是把車子右前方保險杠的漆給擦掉了一點點,兩個人下車都是一陣沉默。蘇小莫在想怎么跟車主交代,韓力力在想可能這輩子再不會遇到比這更爛的路了。
果然韓力力是太年輕了。
在快到進村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水泥硬化過的路了。車子行駛的地方,是原本別人開車壓出來的痕跡,姑且就算是公路吧。路邊也沒有了護欄,路面全是小石子,泥巴,以及雨水流過的大大小小的溝壑。雨下得很大,視線受阻,很難看清楚前面的路,不知道有沒有坑,也不知道坑到底有多深。蘇小莫一直彎彎扭扭在避開之前車輪壓出來的兩道溝,導致車里格外顛簸。韓力力看著快要失控的雨刮,忍不住問:“哎呀,蘇姐,我們為啥子不走別個壓出來滴印子耶?”蘇小莫看了她一眼,馬上就轉入了之前的路痕里,同時車子底盤發出來各種磕磕碰碰的叮鈴哐當,韓力力懂了:“哎呀,蘇姐你給我說一聲斗是老,用不捉用不捉。”
蘇小莫不以為然:“反正都刮花噠,不帶勒點兒老(不差這點兒了),回怯莫給亮亮說哈。哎,你看,那是我大姑媽家二表哥屋頭滴房子。”韓力力轉頭看向前方,那就是一堆黃土,依稀能看出來房子的輪廓,畢竟上面還有些零星的瓦片碎渣,黃土堆上甚至還有兩扇隨時會倒下來的門。公路就從這房子的院中通過,韓力力還可以看到房子邊上有個更加破破爛爛的木頭圍起來的圈地,蘇小莫說那是羊圈。橫豎看不出來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那就蘇小莫說是什么就是什么了。
再往前一點點,道路兩邊都有房子了,左邊房子高大,右邊房子矮小,都是農村那種小洋房的設計。右邊房子門口,坐了一個老嫗,正在扒拉著碗里的面條。韓力力正打算問是不是蘇小莫認識的村民,蘇小莫就自己開口了:“伯娘真滴老啊好多啊,樣子還是沒啷個變。”啊,這原來是蘇小莫的伯母啊。蘇小莫并沒有停車下去打個招呼,只是繼續幽幽的說:“勒房子斗是表姐屋頭,伯娘屋頭滴二表姐。”“哎呀,蘇姐,你為啥子不下怯打個招呼耶?”“哈?我不啷個想他們曉得我回來噠,我悄咪咪滴。反正勒個伯娘也對我不好,打啥子招呼。”雖然早就知道蘇小莫是個薄情的主兒,但是親眼看到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韓力力也不再說話。
“勒里斗是我們村滴五隊(組)噠喲。哈哈兒我們先經過三隊,然后斗攏我屋頭噠。”
又經過了一段泥濘的下坡路,車子停在了兩座山之間的低洼處。
蘇小莫指著路邊的一條溝,說:“勒里斗是我們村滴河溝,里頭流滴是冒出來滴地下水,夏天還蠻涼快,冬天,冬天浸骨頭。我媽原先經常背衣服過來洗,我帶邊上抓螃孩(螃蟹)。勒里還經常有男娃兒來洗澡,我媽不準我怯洗,打啊我好幾回兒才算噠。河溝上頭有嘿大片竹林子,還有些是紫竹,好看得很。我原先還挖呀一根回怯,喊唐清塵給我種起,曉得死啊沒得哦。我們站滴勒點,先前是蠻大片錄(綠)油油滴燈芯草。”
韓力力實在無法從這片荒草遍布卻沒有水流的地方,看出這里是一條河溝,甚至認為路上被雨水沖出來的那些天然的溝溝更加像一條河溝。
“走嘛。”蘇小莫拍了拍韓力力的肩膀,用力甩了甩鞋子上的泥巴,一頭鉆進了車里。
然而車路并沒有像蘇小莫的語氣那么輕松——這是一個坡度明顯大于45的陡坡。加上雨天路滑,加上路面基本上都是毫無依靠的泥巴,加上蘇小莫借的是個小轎車而不是個越野車,兩個人開著開著,就死活爬不上去了。蘇小莫嘆了口氣,攤攤手:“打滑老,下怯拿幾個大石頭墊一哈,看得不得行。”
韓力力馬上下車,去撿石頭。路邊就有很多零零落落的大小不一的石子,韓力力很快就撿了一堆,高興得拿過去給蘇小莫看。蘇小莫毫無意外的翻了個白眼:“親,大石頭,要蠻大滴那種石頭,卡啊車子后輪胎下頭。你勒個啷個得行嘛!”韓力力終于懂了,吭哧吭哧搬了兩個碩大的石頭,按照蘇小莫的吩咐卡在車輪下。
車子里,蘇小莫又大聲吼了一句什么,然而因為雨天沒有開車窗,韓力力并沒有聽清,好像說邊邊,泥巴什么的。蘇小莫沒有看后面,直接發動車子往上沖。這一秒,韓力力終于知道蘇小莫喊了什么:邊邊兒上怯,有泥巴!
可惜知道得太晚了,因為車輪卷起來的泥巴,已經在韓力力身上留下了斑駁的印記,哦,還不只是印記,畢竟她褲腿上的泥巴有厚厚一層,甩都甩不掉。
蘇小莫一鼓作氣,一腳油門,直接沖到了陡坡的盡頭,把車子停在了邊上,然后轉身下去找韓力力。
韓力力一身的泥濘,甚至臉上都甩上了泥點子,明顯快要哭出來了。“莫得事,莫得事。你哈兒反正要進樹籠籠,泥巴要遭落滴個(會落的)。”蘇小莫一邊喊著,一邊從坡上下來,接到了韓力力,又一起往上走。
低著頭往上爬,兩個人既沒有雨傘,也沒有雨衣。大雨之下,儼然兩只落湯雞。韓力力不發一語,還在計較車輪子卷起來的泥。蘇小莫突然讓她往右邊看,韓力力呆住了。
層層疊疊的山巒,在雨水的洗滌下,格外翠綠,卻又被這山霧迷迷蒙蒙的遮著,看不分明。韓力力覺得,這樣的景色,是自己這么狼狽換來的,實在是格外值得。
雨滴很大力的沖兩個人劈頭蓋臉打下來,眼睛都快睜不開,這下子就都沒有看風景的興致了,只想趕緊爬到車上,不要再踩著這濕糯難甩的泥土。
“哎呀蘇姐,我勒哈真滴相信老。我相信你生活帶70年代老,真滴。”畢竟從韓力力出生,她就沒見過這樣爛的路了,她明明就只比蘇小莫小了四歲,更何況這已經是蘇小莫的第29歲了。難道這個村子,從來就沒有發展過嗎?難道時代的變遷就遺忘了這個地方嗎?
生活總是不易,打臉隨時隨地。韓力力被蘇小莫拉扯著爬到了陡坡上,看見了村子里的房子——清一色的獨棟小洋房,有兩層的三層的四層的。誰還能說這個村子沒有發展呢?然而路還是那個爛路,韓力力甚至想不通村民建房子的材料是怎么運上去的。
蘇小莫看著韓力力變換無窮的表情,猶如一個讀心者一樣給出了答案:“勒些都是不想搬起走滴,他們斗國人(自己)起屋(造房子),水泥啊磚啊勒些,斗是從我兩個走過來滴路運起上來滴。你看嘛,那個路,一般滴車啷個壓得出來楞個深滴槽槽嘛。走嘛,要攏噠(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