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流浪的孩子(一)
車子的油門聲,在大雨聲中也還是引來了附近村民們的觀望,家家戶戶都有人倚在門口看熱鬧,可見這村子里,想來也是沒有什么車子會來的。蘇小莫載著韓力力,路過了原來的村小賣部——如今因為主人自殺已經(jīng)敗落的小屋,嘆一聲世事無常;路過了原來村里的荒墳堆邊緣——如今這里竟然坐落了一個兩層的小洋樓,贊一句當(dāng)代風(fēng)水大師;路過了蘇小莫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xué)——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落敗到需要幾根大木頭支撐,里面還曾居住過村里的老單身漢,單身漢過世后,這里就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生氣。
蘇小莫把車子停在了學(xué)校的操場,里面滿是半人高的荒草,還有看不清的各種水坑?!鞍汛幽闷?,下車嘛?!闭f完,蘇小莫就自己下車了,根本沒有在乎外面正在下著瓢潑大雨。韓力力猶豫了一下,摸索出來一個塑料袋,也跟著下了車。蘇小莫從后備箱拿出來一個兵工鏟,看著迷茫的韓力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車子只能到勒里,我們要走路上怯。”
“哎呀你不是說你屋頭老早斗把路修攏老麥?”“我給你說,我走那個路,那哪個曉不得是我屋頭回來啊人吶?再說,那個路楞個多年沒得人過噠,草都不曉得有好深,我曉不得哪里有坑,闊能我連路都找不到?!碧K小莫的生活經(jīng)驗,遠(yuǎn)高于韓力力,韓力力只好閉嘴不再質(zhì)疑。
“那個,是我那時候讀書滴教室。我們兩個年級,所有課,一個老師,斗是我老漢兒。勒種教學(xué)方式,書上說,叫復(fù)式班?!卑。瓉磉@個就是復(fù)式班啊,書面詞語永遠(yuǎn)沒有現(xiàn)實(shí)那么殘酷。
“你看那個爛咻咻(爛兮兮)滴窗眼子(窗戶),冬天那個風(fēng)啊,嗚啊嗚滴,基本上每個學(xué)生娃兒都長凍包(凍瘡)。有好幾個,都是手都凍得流膿滴(滴落的意思時,讀音為dia,二聲)血滴。家庭條件好點(diǎn)兒滴,斗媽老漢兒做個小滴火爐子給他們帶起,一上闊(課),整個教室薰得煙子杠杠滴(煙熏霧繞),眼流水兒直流,看都看不清楚黑板?!?/p>
那又癢又疼的凍瘡,韓力力也體會過的,一點(diǎn)也不好受,但并不影響她ky:“哎呀,那啷個不把窗子關(guān)起也?”
“問得好。我們村兒,是生我滴那年才通滴電,到我上學(xué)讀書,都還是帶經(jīng)常停電。學(xué)校是白天開學(xué),用不捉電燈,加上村民用電都不夠,所以勒里壓根兒斗沒安過電線。你把窗子一關(guān),里頭黑洞洞滴,還啷個上課嘛?!?/p>
韓力力指著屋子外亂七八糟的電線:“哎呀蘇姐,你又豁我沒讀過書,你看那是啥子?”
蘇小莫無語白了韓力力一眼:“我是不是說老,后頭有個老單身漢兒來住老滴,未必他也不用電?。颗叮瑢希莻€黑板,斗是個木板板,上頭用滴是給死人子板板(棺材)上漆滴那個漆,斗是漆樹滴樹汁汁兒,抹啊一層,斗黑噠?!薄鞍?,教室里好多學(xué)生娃兒對那個過敏,一身都是又紅又癢又腫,個打個(一個個)都是胖子,好好笑?!睆膩聿恢?,黑板真的就是上了黑漆的木板,鄉(xiāng)村的教學(xué),原來這么艱難。
“我那時候成績好哦,第一回兒考全校第一滴時候,我才二年級,因為一年級不參加中心小學(xué)滴考試。我老漢兒怯改啊卷子回來,天上下好大滴雨,斗嗆今天楞個,他一攏屋(到家),斗把還帶栽瞌睡滴我,抱起來噠,舉得蠻高,還說我是他滴驕傲。”蘇小莫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也是滿滿的開心和自豪。
“但是他后頭再也沒楞個噠,他覺得我考得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碩大的雨滴,落在蘇小莫的頭上,穿過她的頭發(fā),又從她的臉頰緩緩滾落,有些淡淡的失落。
“不過沒得事,我一直考得好,我想從勒個地方走出怯,我不想長凍包噠,我也不想一直吃包谷(玉米)和洋芋噠?!?/p>
“你看嘛,好日白(這個詞很多意思,此處意思為搞笑)嘛,我現(xiàn)在心里又蠻懷念勒個地方,我吃了楞個多年滴洋芋還是喜歡吃。”蘇小莫抹了一把臉,笑著說。
人間ky王再次發(fā)功:“哎呀,那蘇姐你現(xiàn)在還喜不喜歡吃包谷耶?要不我們到那個屋檐下頭再說嘛,雨還是有點(diǎn)大?!?/p>
“不喜歡,沒得辦法喜歡。干脆走嘛,從勒邊走?!碧K小莫收回思緒,帶著韓力力,從邊上一個特別滑的基根道走了上去。
“勒邊是唐清塵他們屋頭滴林杷(樹林),我原先經(jīng)常跟唐紅梅一路帶勒邊撿菌子。后頭修啊路噠,斗沒得菌子噠。”“勒邊是唐清塵他們屋頭滴田,他媽老漢兒喜歡帶勒里種紅苕,現(xiàn)在搞退耕還林,光是雜草草噠?!薄袄者叾肥俏医?jīng)常和唐紅梅匯合噠怯讀書滴地方,原先勒里好大根山楂樹,我們還經(jīng)常擇(摘)山楂吃。夏天還喜歡爬上怯玩(主城說‘?!?,奉城卻一直說‘玩’),樹上還有蠻多八國轟(八角丁,一種渾身長滿毒刺的肉蟲,原為八角峰,奉城人口音問題,為八國轟),辣得我們手都要腫,青痛?!薄芭?,你還沒見過唐清塵他們兩個哈,可惜噠,你有對象噠,不然我還闊以把他給你介紹一哈。哈哈哈?!?/p>
蘇小莫邊走邊回憶,邊說還邊打趣韓力力?;仡^一看,韓力力滿是雨水的臉上,表情竟然不是嬌羞,而是滿滿的羨慕。
“勒你斗羨慕噠呀?那你羨慕滴地方還有蠻多哦。”蘇小莫突然覺得,自己的童年也有熠熠生輝的地方,也有可以讓人羨慕的地方,也有,自己足夠懷念的地方。果然啊,城鎮(zhèn)孩子的童年,才是索然無味的。
“勒是我讀書經(jīng)常走滴路,我記得勒路有蠻寬啊,啷個楞個擇(窄)了哦,只落得下一個jio(腳)噠?!薄鞍パ教K姐,你好久沒回來過老?”“嗯,有蠻久噠,真滴蠻久噠?!笨赡芴K小莫自己都不知道,這話說出來,心里是怎樣的空,這里——唯一視為家的這個地方,自己多年未歸,是個流浪的人。
“哎喲,勒是我屋頭媽老漢兒他們供滴土地老漢兒(土地公公),每回兒屋頭殺生,都還要拿生血來供一哈。好嗆是說土地老漢兒闊以保佑屋頭滴雞子不得走澀(走失)?!碧K小莫一邊走一邊說,一邊還在心里嘲笑作為黨員作為教師的爸爸,腦子里的迷信思想真的比誰都厚。
再走了兩步,蘇小莫就閉口不言了,甚至還要很努力才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她看到了她的老家,她走近了她的老家。與其說是老家,不如說是一堆黃土,被連日的大雨沖刷,像是突然委頓在地。這是一堆顏色明顯和田里顏色不一樣的土,那土因了那顏色,顯得格外貧瘠和滄桑。
蘇小莫慢慢的走,臉色越來越冷,手卻越來越抖,到最后連韓力力都看了出來:“哎呀,蘇姐,你……”話到嘴邊,韓力力卻怎么也說不出來了?!绊n力力,勒斗是我家,生我,養(yǎng)我滴家。它沒得噠……”蘇小莫說前半句時還努力扯著笑臉,但是后半句,卻怎么也說不下去了。韓力力聽出來了“家”和“屋頭”的明顯區(qū)別——蘇小莫父母現(xiàn)在居住的那套縣城的房子,她從來就是說“屋頭”而不認(rèn)為那是“家”。
蘇小莫眼睛越來越紅。她走過家里原來的旱廁茅坑,想起爸爸總是從這里舀起來很多糞水,去澆灌田里的莊稼。那收成,決定了一家人第二年的生活水平。旱廁邊上,是媽養(yǎng)得幾頭豬,大部分時間都是小豬四個,大豬四個,天天還要去把豬糞鏟到糞坑里。那,明明,就是昨天的事啊,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坑了,為什么一堆黃土在嘲笑蘇小莫記憶混亂。
又往前兩步,蘇小莫記得這里是家里為了讓雨水流走而打出來的陰溝,每當(dāng)變天,這陰溝就會翻潮,變得臭不可聞,平時蘇小莫一家倒出來的生活用水,就這么狠狠的報復(fù)著他們。每次爸爸都會拿個鋤頭,把陰溝里的積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刨出去,等雨落下來,陰溝就會變得清清爽爽沒有異味了??墒乾F(xiàn)在,陰溝也已經(jīng)看不出來,它被黃土掩埋得干干凈凈,沒有任何區(qū)別了。
再走兩步,地壩(村里每戶人家房子前的土壩子,很多用途)邊上,一個閑置的石磨盤,突兀的出現(xiàn)了。和周圍的破敗不同,這個石磨十分的完整,是家里買了粉碎機(jī)過后就淘汰下來的。這些年,它就像一個守護(hù)者,靜靜地待在這里,靜靜地看著這里一點(diǎn)點(diǎn)敗落。蘇小莫記得,16歲那年的國慶節(jié),一言不合,自己被老媽拿著從路邊攔腰折斷的手腕粗的樹棒,打得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的地方,甚至右手手背一大塊皮膚,帶著肉一起脫落了,鮮血淋漓。自己當(dāng)時就是坐在這個石磨上,聲嘶力竭的吼:“你要打,斗打死我!不然你要后悔!你嫌棄我楞個多年,你以為我曉不得!你打?。∧憷銈€見不得我,你當(dāng)初生我搞么呢?”往事歷歷在目,蘇小莫卻失去了她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