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流浪的孩子（三）

“你看那個枝干有點嗆百合葉子又跟百合不一樣滴那個植物，你猜那是么呢？”

“給你說嘛，那個也是百合哦。我們勒邊，給那種白色滴百合，喊作野百合，它們一般都國人（自己）長到樹林耙啊，荒草壩壩勒些地方，我們嫌它臭，還嫌它花心里頭那個粉粉兒（地區差異，奉城這地方好像沒有花蕊花粉一說）喜歡衣服染黃，不好洗。”

“所以勒種嗆百合滴百合，我們斗喊作家百合。它開橙紅色帶斑點滴花，開花滴時候，花瓣瓣兒要國人往后頭卷，五個都卷起來，斗嗆一個小滴燈籠，花心心（花蕊）呲到外頭吊起。書面名字啊，喊作卷丹百合得，斗是它噠。”

“你曉得樹滴歲數可以看年輪，那你曉不曉得勒種沒得人管滴百合，啷個看它們滴年紀？我給你說嘛，嘿簡單——看它們勒年開呀幾朵花。幾朵花斗是幾歲，它們都是楞個滴。年紀越大，花開滴越多，下頭滴百合球球斗越大，現在滴么呢百合蓮子粥，用滴斗是百合球球。不過外頭賣滴花我不曉得是不是楞個哈。”

“你問好不好吃啊？嗯……還闊以。有蠻面（粉），面得嗆洋芋，但是天生有點點苦味道。城頭滴人拿來煮稀飯，我們拿來??洋芋，都好吃，是個喲（藥）得嘛。”

“啊，你想種點啊？那你國人怯把百合下頭滴那個丁點兒大滴小果果撿幾個拿回怯，丟到土頭，丟深點，斗行噠。”

趁著韓力力滿地去摸種子的時候，蘇小莫也悄咪咪跟著撿了好幾顆，嗯，種在花盆里，等著故鄉開出花來。

“你問下頭那個幾棵大樹圍到，又長啊一片竹子滴地方是么呢啊？哦，那是我們鄰居滴屋。沒得人住噠，我屋頭搬起走才兩三年滴時候，他屋那個婆娘斗死噠，然后她老伴兒馬上又找了個，跑到女方那邊怯住起噠。兩個娃兒都不回來，都說是個野滴，哈哈哈哈，跟我差不多哈。”

“我小時候還經常怯他們菜園子偷番雀（番茄）吃，后頭我們屋頭斗也有番雀噠。那種番雀巨好吃，是沙瓤滴，一口襖（咬）下去，甜得很，我當水果吃，斗是長得不好看，奇形怪狀滴點都不圓潤。”

“我還多喜歡那個婆娘滴，但她經常跟我媽兩個郭不來（不對付），點兒事不好斗要決架，又決不贏，遭我媽攆啊攆（追著）滴決。嘿，我媽好兇，我楞個多年都沒學到我媽決架滴精髓。”

“我媽那時候決一個對我老漢兒有非分之想滴女得，那叫一個精彩！當時我媽穩穩當當滴坐帶椅子高頭，用一種特別不屑滴口氣對到我老漢兒說她，一個琛頸抗（脖子前伸），駝背背（駝背），閃腰桿（腰伸不直），帖肚子（大肚腩），翹屁股（骨盆變形），尖尖jio，長得嗆個圓規。要人才沒得人才，要身材沒得身材，倒貼別個他都不要，還一天不得了事（不得了，自以為是的意思）。”蘇小莫邊說，還邊學著她媽媽罵人的架勢，雙手叉著腰，脖子往前伸著。

韓力力原本好奇那番茄的味道，繼而更好奇蘇小莫的母親，這到底是個怎樣暴躁兇悍又舌燦蓮花的女人啊。

不過蘇小莫罵人的才干不如她母親這件事，韓力力表示存疑。畢竟蘇小莫說起辱罵別人的話來，可以不帶臟字就讓人想以死謝罪。

“你莫楞個把我望到起哈，我不是那號滴人哈（不是那樣的人）。”

“勒是我們屋頭修滴倒車壩，原先屋頭買啊煤炭噠，貨車斗是帶勒里下貨挑頭（調頭）。”

“有一回兒我老漢兒覺（方言讀音為jio）得勒個壩壩滴草太琛（深）噠，怕有蛇把我媽嘿到噠，斗把草都喘（鏟）干凈，又點啊一把火，把草都燒噠。我記不到那時候我好大，反正我蠻高興，圍到那籠火，開心得很吶，邊唱邊跳，覺得那個斗是電視里看到過滴篝火。”

“后頭啊？后頭一隊滴人，看到我屋頭勒邊火光沖天，說是又聽到小娃兒帶嘿起（使勁）哭，整個隊滴人，都拿起家伙沖下山，來我屋頭救火。”

“你莫笑嘛，我曉得我從小唱歌斗不好聽，但是說我帶哭我還是覺得有蠻過分。好帶那時候有個娃兒跑得快，先攏啊我們勒邊看啊一眼，然后又跑起回怯喊他們都回怯噠。”

“喊你莫笑啊摁是。你看那時候我老漢兒人緣還蠻好哈，哪怕我媽經常跟別個決架，我老漢兒滴人緣都沒受到影響哦。我老漢兒字也寫得好，還是我小時候兒滴偶像勒。”

是啊，只能是小時候的偶像啊，長大后的世界就再也沒有不會塌房的偶像了。

“你看嘛，斗是勒里，我原先捉蛇滴地方。看來我老漢兒滴擔心還是蠻有道理哈。那是條土夫子蛇（蛇身呈黃灰色，像泥土的顏色，頭頂一點紅斑，有毒，也許是原矛頭蝮的近親吧），我捉回怯跟我姐兩個嗆打那種曲棍球一樣，我扒過怯，她哈（地面上拖拽）過來。后頭我們覺得那個蛇信子不好看，斗拿起菜刀給它把舌條（舌頭）剁噠。”

韓力力聽到這段描述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好了。盡管知道蘇小莫一貫就很兇悍，沒想到這么兇悍，還這么殘忍。然而轉念一想，覺得今天去采蘑菇，人身安全很有保障，又放下心來。

“勒里，斗是我爺爺滴墳噠。隔屋蠻近哈，闊惜（可惜）屋沒得噠，人也沒帶勒里噠。”

蘇小莫從種滿煙草的田地里徑自走過去，踩了一腳稀泥，看都沒看一眼腳下，走得堅決又大氣。看到滿墳都是荒草，蘇小莫找不到可以跪拜的地方，就隨手揮動著工兵鏟把祭臺上的雜草都攔腰斬斷了。

“從小我爺爺斗對我蠻好，屋頭只有她一個人啥子事都護到我。我媽打我，她斗把我護到她屋頭怯，結果我媽把她滴房門都兩jio爪（踹）爛噠，把我抓出怯打啊個半死。哈哈哈。”

“但是爺爺死滴時候，我只有7歲，我還不曉得死亡是么呢意思。我只曉得屋頭來啊蠻多親戚，又有嘎嘎（肉）吃，我還蠻高興，我甚至跑到廓葉子（包裹著玉米的那層嫩葉子，農村收集著用來喂牛或者鋪豬圈）高頭怯跟唐清塵他們幾個蹦蹦跳跳滴唱郭（唱歌），后頭我滴解晃牌足球孩（解放牌足球鞋）掉啊老須兒（老鼠）洞頭，找不到噠，我老漢兒還怯幫我找啊滴，也沒找到。再后頭，我不曉得啷個斗哭噠，唐清塵他們看到我哭噠，他們也跟到哭。我們幾個小娃兒，斗窩帶那個廓葉子高頭哭，哭啊哈哈兒斗睡著噠。第二天他們斗把爺爺放到勒個里頭埋起噠，我斗再也沒有看到過她，我都記不到她長么呢樣子噠。”

蘇小莫轉頭對著韓力力笑了笑：“你要不要過來拜一哈呀？來都來噠，你看……”韓力力聞言，覺得這四字箴言就是個坑，然而還是走了過去。

蘇小莫一臉肅穆，對著那座孤墳，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響頭（地上全是腐葉和濕土，倒也不會響）。起身的時候，額頭上并沒有紅印，而是沾了一片爛了一半的樹葉。蘇小莫把樹葉一把抹下，輕輕的拍了拍墳頭，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語氣說道：“爺爺，我是青娃子。我有蠻久沒來看你噠哈，我二天（以后），我，我闊能，不得來看你噠喲。你莫想我哈。”

韓力力看著，聽著，突然就覺得，盡管沒有一根香沒有一張紙錢，這都是她見過的，最誠心實意的祭奠。不知道為什么，韓力力很想哭。

“喲，你垮起個批臉搞么呢？勒是我爺爺，跟你又沒得近親，用不捉哈。”蘇小莫嘻嘻笑著，仿佛剛才那個沉重的人不是她。又伸出手來，把馬尾發卷起來，使勁擰了擰里面的水，轉過身就拉著韓力力，頭也沒回向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