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流浪的孩子（二）

這是不好的回憶，是不被愛的回憶，是自己難以釋懷的回憶，蘇小莫曾經(jīng)用盡力氣想要忘記，但時光荏苒，它卻越來越清晰。罷了，忘不掉就算了，好好記著吧，不要仇視，不要痛苦，慢慢的，接受它。

石磨下面，兒時的那個枇杷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砍掉了，它結(jié)的枇杷真的很好吃啊。哦，枇杷樹下面，是一棵仙人掌？！啊，那是自己曾經(jīng)精心養(yǎng)了一年多的仙人掌啊，后來被媽一腳踢下了地壩，蘇小莫再也不敢去救它。原來，原來它還活著啊，它活著好好的啊。

那么拼命忍住的眼淚，突然就決堤了。說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感覺，是難過是驚喜，還是失而復(fù)得卻不得不再次放棄的傷感。

蘇小莫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房子的大門位置，看著這盛大綻放的黃土，滿臉淚水，深深的鞠了一躬。這是她的家啊，人生最初的17年，她在這里快樂過，被打擊過；在這里和小伙伴一起游戲過，被冷落過；在這里努力的生活過，被擠兌過；在這里糾結(jié)的成長過，也被放棄過。她深深的感激它曾存在于她的生命中，給了她無盡的勇氣和令人羨慕的經(jīng)歷，去繼續(xù)今后的人生。她深深的難過它再沒有了，她最后的避難所，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韓力力看著蘇小莫，這是她認識蘇小莫五年以來，第二次看到她哭，突然就很后悔自己為什么非要纏著她來撿什么菌子，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很壞很壞的事。

蘇小莫一直沒有看韓力力，她始終不習(xí)慣在人前哭。可是她現(xiàn)在，真的很想哭，控制不住。她沒有轉(zhuǎn)身，甕聲甕氣背對著韓力力說：“我先找個地方冷靜一下，你自己找地方參觀，不要跟著我。”難得蘇小莫說句普通話，開口就是要推開自己。

韓力力有點難過，后悔自己沒有去抱抱她的蘇姐，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做，看著蘇小莫狼狽逃離。

蘇小莫并沒有走開很遠，因為她邁步就看見了一口水缸——戶外的水缸。那水缸就坐落在房子邊上的樹林里，那樹林也是爸爸一棵一棵種下的杜仲樹，這邊叫做絲綿樹，因為樹皮切斷以后，里面的絲就露出來，纏纏綿綿永不斷絕。村子里沒有大的水井，家家戶戶都有一口自己打出來的井，用來收集雨天的無根水，和山上流下來的帶著泥巴和各種落葉的水。一到冬天，冰天雪地，再沒有雨水可以吃，爸爸就會挑著兩個碩大的水桶，跑到五組那邊一個天然的地下水洞去挑水回來吃。甚至蘇小莫都還和姐姐一起用那種裝白酒的塑料水壺去背過水的，姐姐大幾歲，背了兩個十斤的水壺，蘇小莫還小，背兩個五斤的壺，企圖通過積少成多的量變來引起不缺水用的質(zhì)變。天寒地凍，地上都是一層厚厚的冰，路不好走，耳朵還凍得通紅，姐姐在前面跑得飛快，蘇小莫在后面罵罵咧咧的追。因為獲取很難得，家里基本上就沒怎么洗頭洗澡了，不能開源所以節(jié)流。后來爸爸看著兩個小的一耳朵全是紅腫的凍瘡，下定決心不能再這樣了。于是想了個辦法，在他種的這片杜仲樹林里，做了一口水缸，冬天用來儲存生活需要用的水，夏天用來浣洗衣裳。所以這口水缸，承載的，大部分都是蘇小莫美好的回憶。她在這里洗過衣服，淘過豬草，在這里喝過生水，洗過腳丫，在這里抓過毒蛇，又被肉蟲子嚇得滿地跑。蘇小莫想著想著，就笑了，淚水卻依然止不住的往下流，是啊，再也不會有了。

蘇小莫蹲在水缸邊上，在漫天大雨中思考自己那一直模糊不清的人生。情緒陷入糾結(jié)，又在這糾結(jié)中感到頭暈?zāi)垦＃涩F(xiàn)實并沒有給她真正冷靜的機會，意外就來了。身后不遠傳來一聲驚呼，蘇小莫轉(zhuǎn)過頭就沒看到韓力力了。遭了，忘了說了！

趕緊跑了幾步，不出所料，韓力力正好就掉進了糞坑。好在糞坑早就干涸，一點也不臟。只是拆房子的人，并沒有順手把坑填平，反而是架了一些樹枝在上面，然后用泥土蓋了一層。韓力力并不知道這之前是什么地方，走來走去就掉了進去，摔了個屁股墩兒。

“嗚嗚，蘇姐，你不要給我說勒是茅司（廁所）坑哈？”見韓力力沒事，蘇小莫噗呲就笑了出來，陰霾一掃而光。“嗯。”“哎呀，那你快點拉我上來！”“勒不是來老麥。把手呲（伸）給我撒。”然而笨拙的韓力力，借著蘇小莫的力也死活爬不上來。糞坑原本也就一米多深，韓力力老是找不好落腳點，一直踩滑。兩個人累得精疲力盡，甚至都有點出汗了。韓力力抬頭打算抱怨，但是看到蘇小莫掛滿淚痕的臉上綻開了很開朗的笑，她也跟著傻笑起來。

“你笑個屁！你個哈包兒（傻瓜）！我把工兵鏟給你，你攢勁（加油）挖個坎坎落jio，斗好上來噠。”韓力力依言挖了半天才出來一點點坎，又借了蘇小莫的力，終于從糞坑里冒了出來。

然后，兩個人看著被留在糞坑里的工兵鏟，陷入了沉默……

“日麻，張郎送李郎麥（奉城言子，指兩個朋友互相送對方歸家，最后誰也沒能到家）？”說完蘇小莫就跳了下去，撿起工兵鏟往外一扔，緊跟著就用手撐著糞坑的邊沿往外一跳，出來了。

看著蘇小莫這一連串絲滑的動作，韓力力目瞪口呆：“哎呀，你啷個不喊我楞個出來也？”“勒，茅司邊邊，你得不得拿手怯撐嘛？”

蘇小莫太了解韓力力了，就算她掉進的是廢棄的糞坑，也絕對不會用手接觸糞坑的任何部位的，這是她作為城里孩子的底線。

蘇小莫拍了拍手上的稀泥，撿起了工兵鏟，甩了甩身上的水，徑自往前走：“來都來噠，怯看哈我爺爺（蘇小莫老家，本地特定的奶奶的代稱）滴墳嘛。”

韓力力趕緊跟著蘇小莫往前走，蘇小莫也耐心跟韓力力講解看到的每一個地方。

“勒是我老漢兒種滴絲綿樹，他說樹皮闊以賣錢，但是他從來沒切樹皮怯賣過，多半是舍不得。”

“勒是我們屋頭滴菜園子，一般斗是種些大蒜啊，蔥啊，黃瓜啊，姜啊，還有紅苕苗苗，花生勒些。我記到種得最多滴是包白菜（大白菜），冬天下啊雪過后，菜園子里好厚一層雪，斗只有包白菜，平地高頭冒出來蠻多個圓鼓鼓滴包，最好看噠。屋頭吃火鍋，沒得別么呢菜得，我媽斗喊我怯菜園子揪包白菜，看到一個圓包包，里頭斗肯定有個包白菜。揪回去都不消洗得，反正我們屋頭從來沒洗過，隨手撕一哈，斗放到鍋頭煮起。我給你說，好吃慘噠，我出來楞個多年，都沒吃過楞個好吃滴包白菜。”

“哎呀，蘇姐，你們給大白菜喊包白菜，那，那種圓圓滴包菜，你們喊啥子耶？”“啊？那個是包包菜得嘛。”

“你看，我兩個右手邊，是個田坎。我老漢兒帶（在）勒里種啊蠻多貝母，開花滴時候蠻好看，還有卷起來滴須須。”“我媽斗帶勒里種卯丹花（牡丹花）和芍喲（芍藥），看是好看，斗是葉子喜歡長八國轟。”

“哦，你說勒個田坎上是種滴啥子啊？田坎上是種滴黃花菜，小時候我跟我姐姐，早上把煮豬食滴灶燒好噠，架幾根大滴棒棒，斗提個筐筐來擇。要把那種開呀花滴，和馬上斗要開花滴黃花擇回怯，淘一哈，洗干凈過后斗放到鍋頭蒸起，哈哈兒（一會兒）斗蒸熟噠。我們斗拿出怯擺到笆笆擇（農(nóng)村曬東西的竹編物，有圓形也有方形）高頭怯曬起，曬干噠要賣5塊錢一斤哦，比菌子貴蠻多。”

“你曉得我不喜歡吃黃花菜哈，斗是那時候經(jīng)常聞到黃花菜剛剛蒸熟滴味道，聞傷噠，那個味道真滴蠻膩人。”

“你勒哈曉得黃花菜是楞個弄出來滴老撒。”

韓力力深感跟著蘇小莫混，屬實有益于增加知識儲備，讓人見了好多這輩子都見不到的世面，只能跟著點頭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