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相愛十二載（一）

到九虎坡的時候，已經是過午時節了。

雙雙累成狗，兩人再次默契地沒有約對方一起再吃個飯。蘇小莫突然就有點感激和韓力力認識五年的事了，她到底還是懂得自己很多的。

擰開鎖，打開門，屋子里亮著蘇小莫為自己留的燈。若是沒有人等我，我便自己等自己。蘇小莫一直這樣想，也一直這樣做。

相對群體里的蘇小莫，獨處的蘇小莫就安靜得多，也喪得多。她拿出包里換下來的臟衣服，看了看，把那條破破爛爛的褲子扔進了垃圾桶，衣服丟進了洗衣機。又撕下肚子上的創可貼，看了一眼，傷口沒有任何想要愈合的跡象。算了，隨它吧，不流血了就行。衣服也不想洗，實在是不想動，也不想思考。

然而腦子里的想法，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它們呼喊著，掙扎著，想要跳出來。

早已經沒有記錄習慣的蘇小莫，還是打開了電腦，登錄了自己的空間。從開始使用到如今，稀稀落落也只有幾十篇隨手寫下的東西。早些年大家都還用這個東西的時候，還能有幾個評論，如今卻是無人問津了。

更好，一個透明的私人空間。

點開了相冊，蘇小莫想上傳此行的幾張照片，突然看到了發給唐清塵的那張，笑了笑，想起他最后發來的消息是他可能快回來了。蘇小莫對此已經沒有了年少時的那種期待，畢竟這把年紀了他要是還給自己買衣服就有點不對勁了。然而依然抱有期待，期待那個跟她共享童年的人，那個她視為兄長的人，那個多年未見的人，會是什么樣子。

到底還是回了消息：歡迎回來。回完就把手機扔到了一邊，還按下了音量鍵——蘇小莫真的很恐懼手機響起的聲音。

照片上傳過程中，蘇小莫隨手拉了拉相冊，哇，竟然有跟許戀瓏的合照呢。那是高三的時候，臨近畢業，女生都瘋狂的四處拍照留影，她和許戀瓏就是那時候拍的這張。

照片上的兩個女生，同樣的嬰兒肥，同樣暗沉的膚色，同樣的斜劉海，甚至斜的方向都一樣。若不是蘇小莫天生眼睛大，只怕是別人要誤會成親姐妹。嗯，誤會成親姐妹也沒什么不對。

許戀瓏是蘇小莫高一下冊分科過后的同學，也就是說，在蘇小莫16歲以前，兩人沒有任何交集。命運千奇百怪，明明最開始互相看不順眼的兩人，成了班上最好的朋友。當然，結婚了的那對不算。

一開始，蘇小莫覺得許戀瓏的名字過于矯揉造作，一聽就知道她媽媽必定姓龍，聰明如蘇小莫，答案完全正確。而許戀瓏覺得蘇小莫走路像個男人，還是個中年男人，甩手甩腳的，過于粗暴過于像她爸爸。再后來，蘇小莫覺得許戀瓏一天天高高在上的拽得離譜，而許戀瓏覺得蘇小莫整得文縐縐的有些賣弄。

總之討厭的理由很奇怪，兩個不合群的人也很奇怪。大概也沒有人記得到底是何事，是何時，突然就接受了對方，也接受了自己。兩個互相不對付的人，突然就成了如膠似漆的至交好友，每一個看到這神奇轉變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又不想深入了解。她們依然不合班上人的群，但是她們選擇了背靠著彼此的背。

其實蘇小莫記得，許戀瓏大約也記得，到底是何時因何事而成為朋友的。

在蘇小莫和許戀瓏當初關系都發展到互相翻白眼的程度的某一天，許戀瓏接了一個電話，然后請了很久的假。默默關注著冤家許戀瓏的蘇小莫，看到許戀瓏接了那個電話之后的臉色十分難看，如果不是刻意隱忍，恐怕她就要淚灑當場。

晚自習的時候，班主任說許戀瓏家有新喪，讓值日的時候不要排她。蘇小莫聽著，就愣了。新喪，是什么喪，是誰的喪？她臉色那么難看，想必是至親至愛的人吧。蘇小莫突然記起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得知和她關系最好的女生離世的消息，她也是這樣的臉色，卻還不至于這般面如死灰。那，那許戀瓏，應該很難過吧。

再見到許戀瓏的時候，她雙眼因為熬夜和痛哭而格外紅腫，眼中的紅血絲幾乎覆蓋了她的眼白，讓蘇小莫覺得她應該是快瞎了。

同蘇小莫一樣，許戀瓏的人際關系也十分堪憂。她回到班上的時候，唯一引起的變化就是值日又開始排她，沒有一個人問她怎么樣，沒有一個人問她什么事，沒有一個人走進她，安慰她，擁抱她。

蘇小莫，也沒有。

只是中午吃飯的時候，蘇小莫看許戀瓏遲遲沒有出教室，她趴在課桌上，兩只眼睛沒有神采，眼淚一滴一滴的掉，然后就把頭埋在了臂彎，輕輕的，抽泣著。蘇小莫向她走過去，拍了拍她明顯消瘦的肩膀：“走，怯吃飯。”

許戀瓏抬起頭來，看見是蘇小莫，她愣了。蘇小莫也愣了，明明是互相討厭的人，自己在干什么啊？

“我不怯。”許戀瓏濃厚的哭腔，還是拒絕了蘇小莫的靠近。“那你回寢室怯嘛，要睡午覺。”“嗯。”就這么低低的一聲回應后，許戀瓏起身往宿舍走了。留下蘇小莫在原地，有那么一點點尷尬。

不過蘇小莫向來心大，不怕尷尬，馬上就像沒事兒人一樣拿著她寶貝的飯卡，去了食堂。晚點去食堂的好處就是，不用排隊，而且手抖的阿姨自然病愈，能打滿滿的一勺菜。當然壞處就是，沒有喜歡的菜了，也沒有干凈的座位了。

蘇小莫照例打了三塊錢的全素套餐，找到一個稍微干凈一點的角落，狼吞虎咽的吃干凈了整個餐盤，胃口真是好啊，甚至還感覺沒有吃飽。然而囊中羞澀，實在打不起那多一個菜的四塊錢的套餐了。

蘇小莫放好餐盤，準備離開食堂的時候，鬼使神差的，專門跑到三樓教師食堂，用自己后面的早飯錢買了兩個包子，裝在袋子里，高高興興的提回宿舍了。

許戀瓏并不是和自己一個寢室，蘇小莫就徑直提著包子走到了她們宿舍門口，不請自入，還問了一聲：“許戀瓏呢？”蘇小莫自小在農村長大，媽媽是個大嗓門的人，有一學一，她聲音也大得很——這也是許戀瓏不喜歡她的理由之一。宿舍其他同學聽見這聲，冷不丁都嚇了一跳，并沒有聲音回答她，只有一個同學伸出手來指了指靠門的這邊，一個上鋪。

她跟著看過去。小小的床上，一個小小的被條裹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她蜷縮著，被子也在跟著顫抖。她又哭了。

這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哭的勢頭，已經不是可以簡單說成減肥的了，這是作死啊。蘇小莫伸出手去，拍了拍她床鋪邊上的護欄，依舊大聲：“起來，有點事，莫睡噠！”說完就轉身走了出去。宿舍其他人又嚇一跳，死死盯著許戀瓏的鋪位，果然看她停止了抽泣，從床上慢慢起身，下了床，也走了出去。

蘇小莫就在門外等她，看她出來，就把手里的包子遞了過去。

許戀瓏小小的眼睛里，透露出大大的疑惑。

“拿怯吃！”

“我，我不要……”

“拿怯吃！”

“我……”

“拿怯，吃啊他（吃了它）！”

許戀瓏就哭得更厲害了。她的室友紛紛伸出腦袋來看熱鬧——這兩人終于打起來了么？

并沒有打起來，許戀瓏手里提著包子，回來了。她沒有上床鋪，而是到了陽臺上，靠著墻，看著外面，一口一口咬著包子，也沒有嚼就硬是咽了下去。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眼淚卻比之前更兇了。

蘇小莫看許戀瓏接了包子，就哼著歌兒回了自己的宿舍，并不知道她到底吃沒吃，也并不知道她吃了個包子就哭成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