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忍把千金酬一笑（三）

記憶里的她，伸出手來和身邊那個人的手比。那人輕輕地把兩個人的手掌自腕線對齊，又輕輕地合上。他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瘦削，可是皮膚粗糙，還有不起眼的繭。他低低笑著，說：“莫丫頭，我的手比你整整大出一個指節哦?！比缓螅咽治⑽㈠e開，和蘇小莫的手，十指緊扣。

還是夢里那個人，還是那個聲音。蘇小莫低下頭，腦子有些亂。

韓柔柔還在重復：“小莫姑娘，小莫姑娘！”

蘇小莫抬起頭，看著他：“啷個？”

韓柔柔把蘇小莫的大拇指捏啊捏：“我問你手上啷個楞個多疤？”

“?。俊碧K小莫回過神，“哦，小時候兒打豬草，砍柴，割苕藤子搞滴。還有些疤，我都記不到啷個搞滴老?！?/p>

蘇小莫把左手伸給韓柔柔，抬起手腕給他看：“你看嘛，手腕上勒個疤，楞個長一條，嗆自殺滴那種，還正好是在動脈這里，但是我記不到啷個來滴。還有我手臂高頭，那里有一排排印子，我都記不到老?！?/p>

韓柔柔突然想起什么，他問：“那你那兩個煙疤也？”

蘇小莫福至心靈，哈哈一笑：“勒個我記得到，是我18歲初戀，遭背叛老，許戀瓏給我滴煙！”

“許戀瓏又是哪個哦？”

蘇小莫笑的更開心了：“我干女兒她媽！”

“看你笑起那個樣兒哦。”韓柔柔寵溺地看著蘇小莫，伸手想要捏一捏她的臉?？蓜倓偵斓揭话?，就被蘇小莫抓住了。

她靠在沙發扶手上，很自然的，把自己冰冷的腳伸到了韓柔柔衣服下的肚子上。

韓柔柔不禁打了個寒噤，就聽見蘇小莫在幽幽的訴說起往事。

高中結束的那個漫長的暑假，蘇小莫去打過暑假工，去拜訪過查文平的家人，也去過許戀瓏的家里。

那是炎炎夏日，許戀瓏家這邊，卻格外清涼。山雨和風，霧氣和農田，露水和樹林，都美得相得益彰。

蘇小莫那時候就見過了許戀瓏的爸爸，他比蘇小莫的父親年少許多，可也已經是滿頭白發。他和藹客氣地笑著，把蘇小莫當做許戀瓏一樣得疼?？墒亲允贾两K，許戀瓏沒有對他笑過，甚至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也見到了許戀瓏的兩個弟弟和妹妹：妹妹被送出去寄養了，沒怎么管教，已經和初中時喜歡許戀瓏的男生結了婚，她看起來，滿臉都是生活的不如意。并沒有成年的臉上，絲毫沒有少女的歡喜和詩意；兩個弟弟也是，一個早早輟學，在鎮上學理發，一頭黃發，亂七八糟，看得讓人想給他一把火燒掉?？墒撬偸亲o著許戀瓏，也跟在蘇小莫后面跑；最小的那個弟弟，還一臉稚氣，上小學的年紀，什么都不大懂，一天天到處搗蛋，為禍鄰里。

甚至見過了許戀瓏那個硬氣的舅舅，他是一副典型農村人的樣子，皮膚黝黑，短短的頭發和肆意的胡茬，穿著有些破損的舊布衣，在田里哈哈笑著，揮動著滿是老繭和泥土的手，跟她倆打招呼，然后飛快從田里回來。他一點也不客氣，可是一點也不疏離。拿出了家里的香腸臘肉，拉著許戀瓏和蘇小莫硬是住了兩天才讓她倆走。

舅舅下地干活兒的時候，蘇小莫很自覺要去幫忙。可是舅舅拒絕了，他說許戀瓏都從來沒干過活，怎么能讓客人干呢？

于是兩個女生，泡了一炊壺茶，搬了桌椅，坐在屋子前面的地壩邊緣，一面扇著扇子看舅舅干活兒，一面閑聊著。

蘇小莫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杯子還是多年前的那種搪瓷盅子，慢慢扇著風：“你真滴不讀書老??？”

許戀瓏也倒了一杯茶，看著對面延綿不絕的山：“你都看到老滴哈，我屋頭是楞個過樣子。老漢兒年紀大噠，他掙點兒錢，還不夠兩個弟娃兒說媳婦滴。你莫說他們還要讀書，還要買個好點滴房子?！?/p>

蘇小莫轉頭去看許戀瓏的臉：“那跟你有啥子關系？斗嗆我姐姐說我滴，生我滴時候兒，媽老漢兒沒跟她打招呼，她沒得義務喜歡我包容我。你還不是闊以楞個想！”

許戀瓏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我要是做姐姐做成那個樣子，我都沒得臉怯給我媽上墳?！?/p>

蘇小莫也轉過頭來看著遠處的山上，霧氣彌漫：“那你決定噠要怯打工??？”

許戀瓏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和情緒：“嗯。”

蘇小莫又抿了一口茶水，然后如同一個老干部，呸呸呸的往外濾茶葉：“呸，那你，呸，想好，呸，沒得，呸，怯哪里也？”

許戀瓏側頭看著蘇小莫笑：“小紅子帶大連當兵，已經入啊伍噠。”

“哎？你確定跟到他走啊？說實話，你兩個到底好久帶一起滴，我都不曉得。”蘇小莫也看著許戀瓏輕輕地笑。

許戀瓏想了想，又喝了一口茶：“其實我也不曉得具體時間噠。反正斗是，勒個暑假，我跟他最后一個暑假。”

“啊？”蘇小莫大跌眼鏡，又立馬糾正：“你兩個都不讀書噠，勒個已經不是暑假噠。高二那過才是最后一過暑假噠?！?/p>

“哈？”許戀瓏恍然大悟，“你莫說，是哈。那我斗楞個把我最后一過暑假荒廢老??？我都記不到我搞啊些么呢！”

“安啦安啦。”蘇小莫擺擺手，示意許戀瓏要冷靜，“以后你每一天都闊以是暑假。你打算好久走?。俊?/p>

許戀瓏聞言來了個反問：“你好久走耶？”

這話問得蘇小莫猝不及防的：“?。磕俏沂菧蕚涿魈爝€是后天走哦。”

許戀瓏又喝了一口茶：“我跟你一路?！?/p>

常年浸在老爸鉆研周易的氛圍里的蘇小莫脫口而出：“你不看日子啊？”

許戀瓏微微一笑：“看錘子?！?/p>

兩人走的那天，天氣很好，適合分別。

先是一起坐車到了奉城縣城的客運站，然后蘇小莫送許戀瓏去了長途客運站。許戀瓏拎著一個不大的箱子，頭也不回上了車。

蘇小莫在車窗外，看著她，說了亂七八糟的一句：莫愁前路無知己，西出陽關無故人，然后揮了揮手，轉身就走了。

那時候她們不知道將來的生活會怎樣，也不知道這一別，就是六年。

再次見到許戀瓏，已經是2016年11月的下旬了。

許戀瓏回家結婚。

蘇小莫剛好經歷公司高層變動，成為了炮灰，失業了。

其實有沒有工作都一樣，許戀瓏出嫁，她一定會在的。

蘇小莫是提前了好幾天就回了奉城的，在家陪伴了父母幾天，就跟家里人告辭，說許戀瓏要結婚。

蘇媽媽大方放行，并要求蘇小莫一定多拍幾張照片給她看看。

這次不同于高中結束的那個暑假，許戀瓏他們家搬走了，從一個大山里的小村鎮，搬到了有4A風景區的那個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