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一寸離腸千萬結（一）

蘇小莫做了一個混沌的夢。夢里有個小姑娘的聲音，在一聲聲喚著：“青兒，青兒……”

蘇小莫迷迷糊糊睜眼，看見一個眉眼尚未長開的小姑娘，在搖著自己的手臂喊。她生得瘦削，卻面色紅潤，不像是營養不良的樣子。盡管她抬頭看著蘇小莫，眼睛是大大的丹鳳，眉毛清淺，依然能看出她低眉順眼，很是溫柔。

蘇小莫一把抓住她的手，很高興：“鴻萍兒，你來噠呀。你啷個，從來不來看我也？楞個多年噠，我還蠻想你也。”

那小姑娘就這么抓著蘇小莫的手臂，搖啊搖的：“我來噠啦。我來把你搞舌滴么呢（我來把你弄丟的東西），拿給你。你再莫搞舌噠哈。”

蘇小莫還一臉茫然，就感覺到小姑娘輕輕推了自己一把，自己就這樣突然失重——落了下去。

“鴻萍兒！”

韓柔柔一臉驚詫地望著蘇小莫，蘇小莫一臉茫然地醒過來。

“爪子老？”

蘇小莫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她夢見了什么，她絲毫不記得了，可是除了那個夢，她好像，記起來了很多很多。那些混亂的，雜七雜八的，錯的，對的，毫無關系的，所有的回憶，撲面而來，理都理不清。

韓柔柔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紅著一雙眼睛說：“你再不醒，我斗要怯喊醫生老。”

蘇小莫對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驚醒之后，腦子里依然是一團格外粘稠的漿糊，任憑蘇小莫怎么搖腦袋，都不能把自己的思路變得清晰。渾渾噩噩的，她感覺自己好像又要睡著了。

韓柔柔坐在旁邊臨時租借的行軍床上，一直在跟蘇小莫說話。可是他說了什么，蘇小莫一句也沒往腦子里去，只覺得他格外聒噪，很是煩人。蘇小莫聽著他那些沒有營養，沒有內容的話，心里煩得要死，一下一下地抓著身下的床單。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也不知道韓柔柔的聲音是怎么一點一點地小了下去。等她再次被叫醒的時候，一睜眼就看到一個護士小姐姐帶著一個醫生站在床邊，正在兇巴巴地罵著韓柔柔：“給你說老，莫緊她睡捉（睡著）老，你勒個家屬是啷個回事哦？”

韓柔柔在邊上低著頭，長睫毛投下的陰影面積格外大。

蘇小莫醒過來，感覺腦子快炸了。麻藥還沒有徹底退去，身體上的痛感還沒有回來，她向著韓柔柔那邊歪了歪，伸出手，抓住了他放在床沿上有些無措的手。

韓柔柔抬起頭，看著她，等醫生護士再次出去了以后才低聲說：“對不起哈……”

他眼睛里滿是紅色的血絲，眼皮也有些浮腫，垂下的眼袋一點一點加重，很是憔悴。

蘇小莫還是沒有說話，對著他笑了笑。她心里想著，這事兒原本也沒有誰對不起誰，看到如今他這個樣子，反而覺得他真的很好，大概余生就是他了吧。

韓柔柔不知道蘇小莫的心理活動，抬起頭看著她問：“你要不要上廁所？”

蘇小莫搖了搖頭，因為手術麻醉的關系，她吃下去的東西已經早就消化了，水也沒有喝一口，屬實沒有上廁所的必要。她就這樣半躺在病床上，望著灰白的天花板，任憑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不一會兒，護士小姐姐又進來了，拿著一瓶什么藥，讓蘇小莫每隔四個小時就吃一遍，現在就可以吃了。

韓柔柔去倒了熱水回來，扶著蘇小莫吃了藥。

這藥很是有毒，吃下去過后，很快肚子里就稀里嘩啦的，然后一個接一個地放屁。一連串的生化轟炸，盡管沒有任何味道，可是這樣子的響動，到底讓蘇小莫有些不好意思。

韓柔柔在邊上哈哈大笑，說蘇小莫是個屁娃兒。

一直到了早上六點多，天還沒開始亮起來，蘇小莫才迎來了短暫的休庭——沒放屁了。

韓柔柔很是貼心的，去拿著床下面接尿管排泄物的盆子，端去廁所倒掉了。

蘇小莫看著他做事，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病房里的氣氛有些不好，旁邊床位的那個女生睡得很香，沒有人出來拯救韓柔柔。

韓柔柔又拿著一塊干凈的毛巾，在熱水下打濕了，拿過來給蘇小莫擦臉，他小心翼翼的，生怕蘇小莫提起那失去的輸卵管和孩子。

蘇小莫的反射弧，格外漫長，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昨天夜里失去了什么。她如今一言不發，不過是因為，她記憶里很多東西，逐漸變得清晰——她的生日愿望，應驗了。

只等天大亮起來，蘇小莫才重新有了一些睡意，也不打算吃點東西，就慢吞吞地往被子里一臥，就著這凝望天花板的姿勢，睡下了。

可還未成眠，病房里就開始嘰嘰喳喳鬧騰起來。原來是隔壁床位的那個女生，她兒子過來了。

蘇小莫有些無法理解，那女生也是昨天做的手術，同樣的腹腔鏡，同樣在肚子上開了三四個窟窿，目前精神也不太好，整個人懨懨的。但是她老公借口自己不會看孩子，就直接把娃送了過來。她婆婆在這邊，一口一口給她喂著粥，兒子在整個病房亂竄，老公像是個戴著頭套的吉祥物，進進出出的，看著挺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不消一會兒，那混小子就吃掉了他老母親床頭唯一的水果，開始哭。

蘇小莫只覺得腦袋快炸了。那些突然冒出來的遙遠的回憶，她本就還沒有完全弄清，最恐怖的孩子哭聲又來轟炸她。

她靜靜地躺著，比起記憶，倒是傷口的痛感更快清晰起來，整個人更沉默了。

隔壁的女生，沒有精力管束自己的孩子，她老公也不管。韓柔柔在邊上看著，比蘇小莫還要沉默。

再過一會兒，那個男人進來了，也沒有看孩子一眼，徑直走過來，跟起身去打水的韓柔柔套起了近乎。他問蘇小莫是怎么了，是不是也是做手術，還問韓柔柔花了多少錢，并且當著自家老婆的面，拿出了自己的賬單，要求韓柔柔跟他比對比對。

這么奇葩的東西，蘇小莫倒也是真的沒有見過，只覺得今天算是開了眼。

韓柔柔轉過頭，看著蘇小莫，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蘇小莫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想看看那個男人還能扯什么幺蛾子出來。

那男人比對得很是認真，每一筆每一項，他甚至還要拉著韓柔柔一起討論討論，說有些項目完全就是沒必要的開支，吧啦吧啦。

蘇小莫忍無可忍，微微側過身子，對著那正在喝粥的女生問了一句：“哎，勒是你老公哈？你嫁給他，圖他過啥子？圖他過雞*麥？”

女生嘴里的粥，呼啦一下，猝不及防，全都噴在了她婆婆臉上。那婆婆臉色都沒變，抹了一把臉，把粥碗放在了床頭的柜子上，走了出去。

得，這么好的婆婆，也算是圖到了一樣。

那男人顯然也聽到了蘇小莫的話，有些愕然地看著她。

蘇小莫很不客氣，輕輕抬起那只沒有打點滴的手，指了指那個在一邊干嚎的小兔崽子，又指了指那個男人：“你兩個，滾出怯。”

隔壁女生臉上很不好看，也不好發作，給男人使了個眼色，男人帶著滿臉的怒氣，扯著他兒子，走了出去。

韓柔柔嘆了口氣，走過來，揉了揉蘇小莫的頭發，也出去打水了。

蘇小莫是有些亡命徒的氣質在身上的，惹起事來，絲毫不在意后果。打發了那兩父子，她又重新躺好，不打算再說話了。

隔壁女生卻開口了：“你屋頭勒個，確實對你蠻好。”

蘇小莫幽幽地回：“他還不是我屋頭滴。”

女生好像是輕聲笑了一下：“那你們快點結婚撒，莫錯過老。你看嘛，我嫁滴勒個，斗是楞個樣子。”

蘇小莫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又不是我一過人滴事。”

韓柔柔手里端著一杯熱水，走到門外的時候，恰恰聽到了這句話。

是了，蘇小莫都切了一側輸卵管了，自己怎么也得給她一個心安啊。

韓柔柔在門口頓了頓，過了半分鐘才進去。進去發現蘇小莫已經閉著眼睛在休息了，她一邊睡著，一邊時不時冒出來一個屁，格外的不文雅。

韓柔柔搖了搖她：“小莫姑娘，醫生說，沒大放屁老斗還要吃喲。”

蘇小莫閉著眼睛，被韓柔柔扶起來，又吃了一遍放屁的藥。

吃了藥，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韓柔柔也跟著在邊上瞇了會兒，此時就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得盯著蘇小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