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竹外桃花三兩枝(一)
蘇小莫站在農村自建房的二樓走廊上,握著手機的左手,在寒冷的夜里凍得有些僵硬了。樓下客廳里,是爸媽伙同表舅媽和姐夫在鬧騰著打麻將,中間夾雜著幾句姐姐冷嘲熱諷姐夫的尖利聲音。小侄女正在客廳邊的房間里看春晚,仔細聽能聽到她偶爾自言自語。
蘇小莫記得,這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或者說最后幾分鐘了。
電話那頭的人,在扯著閑話,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給她報著自家年夜飯的菜單。她笑瞇瞇地聽著,沒有回應,忘了這冬日的嚴寒。
菜單沒有報完,那頭突然輕輕地說道:“莫丫頭,我好希望,現在你能在我身邊。”
那聲音溫柔得,仿佛馬上就能滴出水來。蘇小莫竟然有些落寞,抬起空閑的右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她笑著回答:“夜楓粑粑,那我替你抱抱你的莫丫頭。”
那聲音依然溫柔,依然如同溫水撫過蘇小莫的心頭:“莫丫頭,抱抱……我真的好想,早一點見到你。”
落寞一掃而光,蘇小莫站在風里,輕聲回答:“夜楓粑粑,我一定會來見你。”
絢爛的煙花,突然在漆黑的夜空中綻放,隨即很多地方都熱鬧起來。鞭炮聲,小孩子的笑鬧聲,一聲一聲,不絕于耳。
煙火轉瞬即逝的光芒,照亮蘇小莫蒼白的臉。電話那頭,他說:“莫丫頭,新年快樂。”
蘇小莫就笑起來,笑容明媚,比煙火毫不遜色:“嗯,夜楓粑粑,新年快樂。”
都說跟溫柔的人相處,人會不自覺也變得溫柔,那樣子的蘇小莫,此后很久很久,再不曾出現過了。她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間,取下披著的外套,扔在了床邊的椅子上,掀開被子,鉆了進去。躺好后才對著手機說:“夜楓粑粑,你快去吃飯吧,別讓家里人等太久啦。我要先睡了。”
那邊半晌沒有回應,良久,他的聲音才傳過來:“莫丫頭,我愛你。”
所有堅不可摧的心防,在聽到這短小的三個字過后,瞬間潰不成軍,心里柔軟得一塌糊涂。蘇小莫迫切的,想要回應他,想要告訴他,我也愛你啊。可是話到嘴邊,怎么都說不出口,怎么都,說不出口。
這次是蘇小莫沉默了,大概半分鐘后,她才輕聲說:“夜楓粑粑,新年快樂哦,晚安。”
那頭似乎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嘆了一口氣。蘇小莫有些逃避似的,匆匆掛掉了電話。她知道,那個人,在等她的回應。可是為什么,為什么自己沒有勇氣回答他?為什么,為什么讓他失望了?
懷著十二萬分的喜悅和一絲絲的愧疚,蘇小莫想,一定當面告訴他,自己有多愛他,想著想著,就面帶著甜蜜的微笑,昏昏睡去。
蘇小莫醒過來時,韓柔柔還在扯著嗓子大聲打呼嚕。為了不吵醒他,蘇小莫沒有坐起身,心里卻翻江倒海,不是滋味。
原來,原來那個人,竟然是他。原來,原來爹系男友的出處,竟然是他。是他啊,怎么會是他啊?杜夜楓,你告訴我,怎么會是你呢?
內心深處那些模糊的記憶,像一座龐然的冰山,那名字卻如同一絲細小裂紋,無限延伸,四散開來——冰山轉瞬之間,土崩瓦解,支離破碎,露出了這許多年來,從來不曾窺探過的真容。
蘇小莫覺得腦仁兒疼得厲害,剛堪堪伸出手,想要抱著頭,就又無聲無息的,昏睡過去。
又做了一個夢,蘇小莫知道自己應該是暫時暈厥,而且,這些都不是夢。
夢里的自己,正在一盆熱水前,拿著毛巾洗臉,姐姐如同一個幽靈般飄到自己身邊,幽幽地說:“聽到說你耍朋友噠呀?”
這是第二天的大年初一了。
蘇小莫沒有回答,保持著洗臉的動作。
姐姐沒有死心,繼續(xù)說:“你脾氣楞個不好,別個是啷個看起你滴哦?”
蘇小莫抬起頭,望著她。
姐姐看起來像是喃喃自語:“是不是他眼神不好啊?啊?哈哈哈哈。”
就著這盆里的水,蘇小莫用手舀起一捧,向著她的方向就澆了過去。
姐姐瞬間就炸了,頂著一頭冒著熱氣的水,大聲罵起來:“你有病吶?玩笑都開不起是不是?大年初一,澆我滴水,你要死啊。”
蘇小莫絲毫沒有愧疚,只覺得,自己沒有直接端起那盆水兜頭澆過去,已經是留了情面。
蘇媽媽聽見動靜,從隔壁房間趕過來,一看眼下的情景,氣不打一處來,也罵到:“你腦殼有包麥?那是你姐姐!脾氣不好也該有個限度!發(fā)哪門子瘋?你姐姐對你不好麥?對不起你麥?啊?”
蘇小莫就這么死死盯著面前的母女,覺得自己真心是個外人。
姐姐還在罵罵咧咧地說著你這種瘋子根本配不上別人,就踏馬活該孤獨終老,就被蘇媽媽拉扯著出去了。
場景突然變化,還是那間屋子,是大年三十這天,蘇小莫一家早早吃了團年飯,三個人圍著火爐坐著,都無所事事。
蘇媽媽突然開口說:“你耍朋友噠,還是把照片兒給我們看哈撒。”
甚至有些得意,蘇小莫跑去樓上,屁顛屁顛拿著之前杜夜楓寄過來的照片又下了樓。遞給蘇媽媽時,蘇小莫還說:“你原先看到過滴。”
蘇媽媽接了過去,照片被一個信封裝著,她并沒有急著打開看,而是繼續(xù)說:“你曉得他滴生辰八字不?喊你老漢兒合一哈,看你們配不配。”
蘇小莫點點頭,說:“他給我說啊滴,87年新歷滴11月12號,早上八點多。”
蘇爸爸從桌上拿出萬年歷,很快對應出那個日期的舊歷,然后一節(jié)一節(jié)地掐著自己的手指頭,看那神情,哪里還像個人民教師,分明就是個街邊的神棍。
蘇小莫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又在心里各種質疑。
半晌,蘇爸爸才慢慢開口說道:“勒個娃兒,是過武將滴命啊。過子高,長得稱頭(這里是條靚盤順的意思),也持家。”
蘇媽媽頗為滿意地點點頭,又踹了蘇爸爸一腳:“老子喊你看哈他兩過八字合不合!”
蘇爸爸撓了撓頭,似乎有些不好說。
蘇小莫也跟著緊張起來。
眼看著蘇媽媽快要發(fā)飆,蘇爸爸才說道:“不,不啷個合。可能是兩過人滴婚姻都還沒動。沒得事,青娃子還小啦,你莫慌嘛。”
蘇小莫心里,沒來由的,咯噔一下。
蘇媽媽聽完,沒有發(fā)表意見,而是打開了手里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一張一張看著。
照片里的人,很是有些劍眉星目,鬢若刀裁的意思。兩只眼睛,一單一雙,笑的時候會瞇起來,彎彎的,嘴邊還有兩個很大的酒窩。其中一張他穿著常服站在宿舍的全身照,可以看到腦袋比上下鋪還要堪堪冒出來一截,是真的稱得上長身玉立,玉樹臨風的。
蘇媽媽就笑了:“別過是當兵滴,難怪你說是過武將。確實過子高,長得也蠻稱頭。”
說完把手里的照片遞給了蘇爸爸。
蘇爸爸也接過去挨個地看,不過沒有任何評價。只等看完,才遞還給蘇小莫:“你媽一直有那種,那種戀兵滴情結,她斗喜歡當兵滴。”
蘇小莫接回照片,又從蘇媽媽手里拿回信封,仔仔細細裝好,回了樓上。
心里喜憂參半,喜的是,盡管爸爸沒說,但是父母兩個人對他都是很滿意的。憂的是,爸爸掐著手指頭對杜夜楓的判斷幾乎完全吻合,那么后面的那幾句話,就很可能也會吻合。
啊,八字不合,婚姻未動,總是讓人心里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