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塵滿面，鬢如霜（一）

車里暖氣很足，蘇小莫精神不濟，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中途韓柔柔似乎從哪里扯出來了一個小毯子給她蓋上了，她也沒有驚醒。

韓柔柔把車停到了服務區，轉身看了看蘇小莫，只覺得她兩鬢的白發格外刺眼，沒忍住伸手替她攏了攏才輕聲喚她：“小莫姑娘，小莫姑娘。”

蘇小莫雙眼迷茫，像是大霧未散：“啷個老？”

“走，我們怯吃點兒東西。我餓老。”

“哦。”依然是迷迷糊糊的，蘇小莫就這樣被扯下了車。

兩人一路走走停停，開得也不快，等到了樂山時，也已經是黃昏之期，如愿去吃了缽缽雞和牛肉，但蘇小莫就是不記得這兩個東西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第二天接著往前走，路上看到了各種果園。要不韓柔柔和韓力力是親兄妹呢，這倆貨對于大自然的了解，是一脈相承的一無所知——別說他不知道為啥那些果樹都不高了，他甚至連蘋果樹都不認識，在樹上還掛著蘋果的情況下……

蘇小莫好不容易提起來的聊天欲望，就這么無聲無息再次沉淪了下去。

但不得不說，那些糖心蘋果雖然長得丑，但是真心便宜又好吃。

蘇小莫就突然想起來，之前有人告訴自己說，心里苦的時候就吃點甜的吧。看來，還真有用啊。

等兩人慢工出細活一般磨蹭到瀘沽湖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

入住到了韓柔柔提前定好的民宿，兩個人下樓就在旁邊一戶農家吃了簡單的飯菜，就，真的很簡單，烤洋芋，炒菜梗，烤好的一盤五花肉，加上一碗西紅柿豆腐湯。

蘇小莫沒有見過大塊西紅柿和大塊豆腐的組合，心里就默認了這是這邊的特色吃法，只是洋芋帶著皮，還是有些不習慣。

等第二天的陽光照進來的時候，蘇小莫早就已經醒了。來到大落地窗前，這才注意到民宿其實就在湖邊。樓下有個小小的院子，布置了淺藍色和白色的桌椅，一眼地中海風格。院子邊的花壇里，開著各種顏色的格桑花，一派生機勃勃，沒來由讓蘇小莫心情好了一點。

隨手從韓柔柔帶來的箱子里摸出來一條白裙子穿上，又套了一件大衣，蘇小莫看了看還在熟睡的韓柔柔，輕手輕腳下了樓。

坐在院子里，吹著湖面來的風，看著陽光一點點照耀到更多的地方，蘇小莫的思緒也似乎飄了很遠。

坐得腿都有些麻了，手指再次凍紅，蘇小莫起身打算在附近溜達溜達。

民宿外面，有一棵光禿禿的歪脖子樹，那樹歪的方向，正好就是深藍色的湖面。而樹下，停靠著一艘破破爛爛的木船，木船一大半都已經沉入了水里。蘇小莫站在馬路邊，看著枯樹的頹敗，看著破船的腐朽，看著湖面的沉寂，看向遠處被陽光灑滿的群山。

剛拍了一張照片，冰冷的手就被握住了。

韓柔柔走路都沒聲兒的，說話也輕：“啷個沒喊我耶？你不冷啊？”

蘇小莫笑了笑，沒回頭。

韓柔柔也沒放開手，牽著蘇小莫就往前面走：“走，怯吃早飯。我看老，前頭闊以吃米線兒。”

吃完飯，韓柔柔把車開了出來，說要圍著湖轉一轉，蘇小莫也覺得行。一路上，見到了很多漂亮的景色，韓柔柔也給蘇小莫拍了好多照片。但是韓柔柔說不好，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碧藍的天，深藍的湖，飄揚的垂柳，鮮艷的桃花，穿著白裙的蘇小莫，迎著光，背著光，站著，坐著，抬起頭，垂下眼，每一張都是那么好看。

可是，一點都不鮮活。她好像融入了那些景色里，又好像她本身就是沒有生命力的一個景色。她的孤寂，她的冷清，比之前韓柔柔偷拍的她在西塘小巷里的那張照片，更濃郁了。

韓柔柔這人，從來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想不通的就不去想，況且，他很快就邏輯自洽了——肯定是這邊游人太少，小莫姑娘沒沾上太多人間煙火氣！

于是乎，當晚韓柔柔就決定，從瀘沽湖轉戰麗江！

本來蘇小莫還擔心韓柔柔連續開車，會不會太累，韓柔柔大腿一拍表示：年輕小伙兒，已經休息一整天了，開四五個小時跟玩兒一樣，完全不用擔心。

蘇小莫笑一笑，也就隨他去了。

到達麗江時，也才堪堪過了中午。韓柔柔這次定的酒店，在半山腰上，視野很好，大半個古城盡收眼底，遠處云霧繚繞的雪山也清晰可見。

蘇小莫表示很滿意。

讓老板隨便做了點飯菜吃了，兩個人都去休息，再醒來，已是黃昏時刻。韓柔柔給蘇小莫裹上了羽絨服，拉著她就出了門。

街上人來人往，降臨的夜色也絲毫沒有打消人們看夜景搞艷遇的熱情。韓柔柔緊緊抓著蘇小莫的手，生怕把她弄丟了，一路擠開人群奮力往前。

蘇小莫覺得有些心累，不是說出來逛一逛的嘛，這樣人擠人，逛個屁啊，旁邊店鋪里，什么東西都沒看著啊！于是她就著被韓柔柔牽著的姿勢，用手指在他掌心劃了個圈。

然而韓柔柔并沒有感覺到。

蘇小莫無奈，只好扯了扯韓柔柔的手。

終于，停了下來。

可就是這么一停，蘇小莫順著韓柔柔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人頭攢動，光影掠過，只一瞬間的側面，心臟處便傳來劇烈的撕扯般的疼痛。蘇小莫搖搖頭，怎么可能是他呢，自己都魔怔了啊。

可再想努力看看，那人影卻早已經消失不見了。

韓柔柔喊了好幾聲，蘇小莫才悠悠回過神來：“別在主街了，太多人了，我喘不過來氣。我們去周圍小巷走走吧，順便找點吃的。”

韓柔柔已經習慣了蘇小莫一出門就講普通話的奇怪模式，笑瞇瞇回答：“要得。”

其實小巷子也沒什么可逛的，夜晚時光，夜店才是主場。這些隱藏在聲色犬馬燈紅酒綠背后的小店，盡管光線充足，但個個門可羅雀，且大部分都是賣什么紀念品，明信片，當地服裝之類的，沒什么特別吸引人的地方。

不過這邊的飯店，倒是有一戶一歌的不成文規矩。偶遇一家飯店，門口正好有個姑娘，雙手拍打著面前那個一頭大一頭小的鼓，嘴里輕輕淺淺唱著一首跟別的店家不一樣的歌。啊，這邊好像也落實了一鼓一首《小寶貝》，爛大街，聽著耳朵都起繭。

而這個姑娘，她唱得卻是一首不太適合人群的歌：當恩怨各一半，我怎么圈攬。看燈籠血紅染，尋仇已太晚。月下門童喟嘆，昨夜太平長安。當天上星河轉，我命已定盤。待絕筆墨痕干，宿敵已來犯。我借你的孤單，今生恐怕難還……

蘇小莫還在感嘆“長安”二字唱得格外好聽，韓柔柔就拉著她往店里走：“都站起聽啊楞個久老，進怯坐到聽嘛，你也不嫌站起累人啊。”

其實蘇小莫不大聽得懂歌詞到底是在寫江湖還是寫情仇，還是寫江湖兒女的愛恨情仇，只覺得那些旋律，有一種讓人著迷的宿命感。

一首歌聽完，店家也正好上了菜，還挺快。韓柔柔一邊給蘇小莫夾土豆，一邊進行著后面的安排：“吃飽老我們斗繞遠路回怯哈，正好消哈食，你說要得不？”

蘇小莫夾起那塊土豆放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好。”

從飯館出來，兩個人在各種小巷里穿梭，繞了遠路，也成功避開了主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好處是，離散的零落的游客，昏黃的街燈和寥落的門店，給出了這個古城應有的底色，安靜，寧和。

壞處是，好多巷子里正在檢修管道，青石板被挖開，泥水四處流淌。蘇小莫看著自己干凈的小白鞋，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