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無眠，枯坐到天亮時，我下定了決心，走吧，馬上走，離開這個家，逃得遠遠的，讓所有的事情，因為我的消失，而重新來過吧。

我算得很清楚，這一日，正是周五。

凌晨，我悄悄起身，先檢查了一下電腦里有沒有漏刪的東西，然后拿起我準備多日的現金小包，輕輕地走出門去。

孩子們都睡著，沒有人聽見我的動靜。

我什么也沒帶，因為什么都沒有必要。

我特意跟樓下的保安打招呼，讓他看見我是自己一個人離開的，然后在社區值班室的大門口，攔一輛紅色的出租車，施施然而去。

這樣，艾天才會徹底相信，我的這次遠走，完全是我個人的主意，沒有受到任何人的脅迫，更沒有那個人插手的痕跡。

艾天是一定會查個底朝天的，他精細起來，絕不會輸于他的生父。

我讓出租車在城里最熱鬧的地方轉了好幾個圈兒，直到人流和車輛漸漸增多，才讓他停在一個鬧市區的十字路口一側，放我下來。

已是上班時間了，我的孩子們，該都著急了吧？

我走進一個公用電話廳，往家里撥電話，鈴聲一響那邊就有人接，我喂了一聲，隨即便聽見艾麗不滿意地叫：“媽，你又去哪里了？這么早出去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一聲？”

“你大哥二哥呢？”我問她。

“都在呢，”艾麗說，“我們起來有一會兒了，大哥看你不在，緊張得什么似的，我和二哥一直勸他，說你可能在社區里散步，大哥就下去看了一圈兒，聽值班員說你坐出租車走了，馬上要沖出去找你呢，二哥好容易把他拉回來，說你是自己出去的，肯定有什么要緊事辦，會給我們打電話的……媽，你干嘛不提前告訴我們一聲？”

“叫你大哥聽電話。”我靜靜地聽艾麗說完，才答了一句。

艾麗被我的語氣攝住了，她這才意識到可能有些不對，艾天已經一把搶過了電話，焦躁的聲音在聽筒里震響：“媽，有啥事，回來說清楚！”

“聽著，艾天，”我一字一句地說，“我走了，你不要找我，帶著弟弟妹妹好好過日子，你是一家之主，你要保證你們的生活都能象普通的正常人那樣安穩踏實------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們也已經都是成年人了，好自為之吧，艾天。”

艾天在那頭兒不說話，沉重的呼吸聲一下一下擦過我的耳膜，大概是艾強或者艾麗按下了免提鍵，我聽見艾強的聲音也遠遠傳過來：“媽，好端端的，你這又是干嗎？”

“媽倦了，”我誠實地說，“媽這陣子，過得很倦，想一個人獨處，好好想些事情，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們照常過你們的日子吧。”

“媽，快回來吧，”艾麗叫著，“你不回來，我們怎么照常過日子啊？”

“乖女，”我笑起來，“你長大了，你不再需要媽了。”

艾麗楞了一下，迷迷瞪瞪地問：“媽，是因為我見梁方，你不高興嗎？那我不見他就是了，我發誓。”

唉，我嘆氣，這還真是一團亂麻。

“打電話給你們，是叫你們放心，”我忍耐地說，“我已經做了決定，不會再改，就這樣吧。”說完我就想放電話，而艾天的低吼，迅猛地從話筒里鉆了出來：“你敢走！你要是就此消失了，我發誓我什么都不管，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來！”

“艾天，媽的話你也不聽了？”我習慣成自然，想也沒想地吼回去。

“你不是我的媽！”艾天狂怒，聽來象極了一頭絕望的小獸。

我心口一窒，手一松，話筒“嗒”地一下，正正扣回到掛鍵上。

我呆呆地在電話廳里站了片刻，咬一咬牙，推門走回到大街上去。

我沒有坐車，只在鬧市街頭彎來彎去地走，十來分鐘后，我繞到了可以通往革命烈士紀念墓園的那條大路上，日頭升起，陽光開始耀眼，我順手在路邊報攤買了頂遮陽帽戴上，然后晃悠悠地，踩著路邊人行道上的碎石子，往烈士墓園的方向走。

這段路，出租車要開二十分鐘，走起路來，時間就沒準兒了，我不用趕路，沿途還買些吃的喝的，碰到同一方向的公共汽車就坐一站，這么慢條斯理地，來到紀念墓園門口時，已是午后了。

吃飯的時間，誰也不會上這兒來，連門口值班室都看不見人影，紀念墓園又不收門票，我看看四下無人，就飛快地閃了進去。

一直走到墓園后面的冬青樹林里，都沒碰上一個人，我緊繃的心弦這才松下來，真覺得有些乏了。我將身子隱在冬青樹林深處，找一塊干凈地方坐下，背靠著一棵大樹，不再想任何事，就那么閉上眼，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我將路上買的東西拿出來吃，慢慢等著七點鐘閉園。

當夜幕終于降臨，我確認自己沒被任何人發現之后，捶著酸麻的腿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拎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往門口處的值班室走。

整個墓園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黑影幢幢，蟲叫聲都聽不見。

我目不斜視，深一腳淺一腳地，一直走到值班室的后窗，悄悄往里看。

果然，那個管理員沒有騙我，他正一個人背對著我坐著，無聊地盯著眼前的值班文件夾，拿只鉛筆在上面描來描去。

我笑笑，多好的地方，諾大的園子，值班室里連個監視器都沒有。

我抬起手，敲敲窗子，他立刻觸電般跳起來，轉身往這邊看。

俄頃，他大踏步走過來，一把拉開窗戶，雙手支在窗框上，仔細地看了我一會兒，慢慢笑起來，道：“是你啊！”

我迎視著他的目光，吁一口氣，點頭道：“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