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睛,視野中一片白色。
白的天花板,白的墻壁,白的窗簾,白的門,白的床單,白的床頭柜,白的椅子,上面坐著一個,穿著白衣的人--------是艾天!
艾天支著頭,疲倦地倚在我的床邊,而我身處的地方,顯然是一間病房。
這么說,我沒有死?
我微微轉一下頭,艾天立刻驚醒了過來,他一下子俯向我,攥住我的手,問道:“媽,你覺得怎么樣?”
我吸了吸氣,只覺渾身刺痛,心知傷得不輕,但身上蓋著單子,又看不見什么,便道:“我覺得還能應付……我傷在哪里?”
“肋骨斷了四根,”艾天沉沉地說,“腦震蕩,脾臟出血,左腿骨折-----不過,按醫生的說法,這不算什么,沒有生命危險,休養一陣就好了。”
我靜了一會兒,才問:“張浩呢?”
艾天褐幽幽的眼睛看著我,好一會兒,他簡潔地答我:“張浩的家炸成廢墟,沒有人生還-----如果不是他死命護住了你的上半身,你也活不下來。”
我的心,一下子碎如齏粉。
這太過份了,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張浩何辜?他年邁的父母何辜?他好心的大哥大嫂何辜?
五條人命,不過因為一個未經世事的男人無意中追隨了一段本來跟他無關的冒險,就此灰飛煙滅。
太過份了。
艾天看著我身子發顫,雙眼緊閉,知我心內巨創,到底不忍,低聲道:“媽,我查過了,他大哥大嫂有個獨生兒子,在縣城中學住讀,逃過了這一劫,我已經托人照應那個男孩,你……唉,沒辦法的事,你就別想了。”
我努力讓自己平靜,是的,沒辦法了,無論如何,我不能讓張浩一家人復生,但是,但是,艾天,這一次,我不會就這么算了,這一次,我將不再只是逃開。
我睜開眼睛,望向艾天,問他:“你怎么找來的?”
“我遲了一步,”艾天解釋,“自從你消失后,我就托朋友在各個金融機構里布線,你知道現在的銀行網絡都是很快的,要想查什么資料最終總能查得到,只不過,你們這里的信用社實在太小,我一時找不到熟悉這個機構的人,就遲了幾日。我今天早上才接到朋友查實的消息趕過來,而張浩家的爆炸案已發生兩天了,村里人說當場只抬出你一個人還有口氣,別的人都炸爛了,慘不忍睹。”
我再次閉上眼,努力調勻呼吸。
張浩,張浩,我必不負你,我定要替你家,找還一個公道。
“警察對這個爆炸案怎么說?”我又問。
“警察說,是私藏炸藥不慎爆炸的,”艾天看著我的臉色,答道:“警方調查了現場,說有私制炸藥的現象,而爆炸點在院子里的棚屋處,現在當事人都死了,只能推斷出有可能是私藏了炸藥在那里,保管不慎自燃爆炸,而張家的房子不夠結實,全都塌了,人又都在里面睡著,根本逃不出來。”
我的胸口慢慢郁結起一股怒火,似要燒裂我整個人。
“怎么可能無端端誣人私藏炸藥?張浩家是種地的,用炸藥干什么?”我質問艾天,雖然我明知道,這事跟艾天無關。
“現場沒有外人進去的痕跡,”艾天平靜地說,“村里人都否認見到過外人靠近,而且查來查去,也沒有任何人有動機要傷害張家的人,又怎么能定謀殺案呢?要說有嫌疑,媽你的嫌疑反而最大,你是張家唯一一個外人,這炸藥從哪里來的,恐怕還得問你。”
我心頭一寒,當即清醒過來,好毒的計。
“現在怎么說?”我想了半天,再問。
“我同派出所談過了,你來村里后就沒出去過,要說是你弄的炸藥,也找不著證據,后來警方同意先按事故處理,我說張浩他們家的人,要賠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安撫下來再說,總之先不要讓你攪進去,其余的,慢慢再查吧。”艾天說到這里,終于嘆口氣。
我的悲傷,有如無涯之海。
幾天后,醫生查我的傷勢,說可以挪動了,艾天于是聯系了機場,包機將我運了回去,直到讓我住進艾強工作的醫院,這才算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倒不怎么擔心,那個人再厲害,也不會在艾天的鼻子底下殺我。
足足將養了月余,我才算漸漸康復。
過去短短的那一段經歷,仿佛已成了前生夢魘。
只除了,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年輕氣盛的男孩子,帶著真誠的憤怒對我說:“我要你帶我走,我養活你,我幫你,我保護你……”
我并沒有哭過,我只是恍恍惚惚地醒著,再不知不覺地睡去。
我不知道,我憑什么哭?我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做了一次交易,我以為這交易中不會包括著鮮血和生命,結果我錯了,而我亦無可彌補。
我憑什么哭呢?我是始作俑者。
父母死的時候,我拼命哭,因為有鶴姐在我身邊,鶴姐死的時候,我也拼命哭,因為有艾天倚在我的懷里。
當我們痛惜我們所失去的而又必須珍惜我們所擁有的時候,我們會痛哭,哭過之后,往事如煙,我們就會勇敢地,走向下一程。
而當我們已失去了一切,又不覺得還有什么值得珍惜時,我們有什么可哭的呢?哭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