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大赦,澤寧四年。
高處的黃色的琉璃瓦泛著光。朱紅色的墻半點沒有威懾力。至少擋不住這茶樓的人聲。
德音坐在樓上,用手遮了遮太陽。能聽見耳邊人在嚷嚷著。
“誒,神皇這次大赦之由,你們知道嗎?”
“如何不知?不是說恰遇祥年,與天同慶嗎?”
“咦,官家的話哪那么多彎彎繞繞,我瞧呀,定是這樣,你們想多了。”“嘿,才不是。小的家中遠點的,有幸當了個官。說是那位要選親了。”
“哪位?”
德音抬手喝了口茶,半點不在意。心道這錦城粗茶,是越發不對味兒了。
放下銀兩下了樓。身后人還在追問那人,“哪位呀?”
“今朝丞相霍行,霍家主。”
霍家人當初幾乎死絕,只獨一位。霍家長子,霍行。霍行家道中落,雖得百年蔭蒙,說到底,門楣早就低了下去。霍家一代文臣,二代武將,輪到霍行是第三代。
霍家敗落,已成定勢。可難料,事無常。
霍行一人,便挑起整個霍家。同巷陌童子所唱,霍家郎,貌無雙,連三元,齊武中,家家盼子成霍郎。
德音轉了個彎,入了霍府側門。沒幾步,涼亭的人輕咳了聲,德音止住步,揭下帷幕,挪著步,在男人面前筆直地跪了下去。
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往日清雋總是含著笑的人,面上平靜的很。站在身側的蓮子,又咳了聲,向她使眼色。
會意。這名滿天下的少年將軍,低聲出口,
“我錯了,師父。”
男子不看她,只盯著手中的棋,自己博弈。兩個時辰過去,他未著一子。
德音抿唇,將要倒下去似的。
顧長風沒看她一眼,開口,“你若是再裝,下次多加兩個時辰。”
得嘞,這次是真生氣了。德音犯難,他極少罰她,不是她不愿意受罰,是怕他撐不住,往日他罰多久,他就陪多久,他是在罰她也是罰自己,就是身子遭不住。
她沒再裝下去,挺直了腰,沒了剛才病懨懨的樣子。
半晌,顧長風放下棋,嘆氣,“起來。”
“不敢。”
他再沒了半點下棋的心思,“有何不敢?如今你霍將軍,戰功赫赫,人談慶朝,第一個想到的是你,霍行,神京第一郎,你有何不敢?”
“承蒙顧先生教導,德音方有今日,霍家孤女,霍家上下定以先生為首,絕不忤逆。”
他輕笑一聲,帶著幾分慍怒,“如此,那就請霍將軍在跪上四個時辰。”起身,將要走,還留下一句。
“誰若膽敢給她送吃食茶水,今日就發賣出府。”眾人行禮,“循。”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聽了府中的報更聲。德音揉揉膝,站起來。蓮子忙地把她扶住,她有隱疾,夜里寒露不能受半分,以往不會罰這么重。
蓮子心疼,抱怨幾句,“先生好狠的心,今夜露重,就快入冬了,哪能跪這么久呢?”德音擺手,她心中沒什么怨懟。
今霍家看似榮極一時,是殿下的寵臣,大慶的忠臣,可也是皇家的肉中刺。茶館閑人所言不假,她“霍行”要由殿下選親。縱管太上皇治帝助她再三推辭,實則是兩人爭權,不足為奇。
殿下身為天子,而天子側榻不容酣睡。
她不該如此魯莽,如今貿然出去,只會教人抓住她的把柄,知道她的欺君之罪,顧先生沒有錯,他向來懂權謀之術。
德音回了屋,沒去顧長風面前晃悠,只讓人煮了粥送去,他一定沒睡,總歸不能讓他再熬下去。
今日到了錦城是王侯將相的府邸,明日就可進神京了,天子宗族。她不再想,沉沉睡去。
天微亮。將最后一個劍花收尾。
以往行軍不易,睡得少,現在成了習慣,再睡不下去。
過了會,有人進了門,大公拿著圣旨,笑著,行禮,“霍將軍,官家傳你入京。”
霍德音接過旨,擺手讓蓮子備馬,“大公慢走。”
換了朝服,木質馬車走著一晃一晃,這段路不能行車,只能步行面圣,馬車過去只會抖得厲害。
霍家是百年蔭蒙,遇圣不跪,入京直行。
“臣霍行,參見殿下。”鞠躬作揖。
明黃色的袍子一閃,云祥紅羅靴定在德音的視野中。
蕭晏輕輕一笑,抬手虛扶她起身,“卿有大功,戰晉三年,駐守邊疆,保我大慶數載安寧。受苦了。”
德音順勢站了起來,掃了一眼蕭晏,少年帝王比上次見多了幾分沉穩,有了幾分皓帝的影子。
“臣為大慶駐守邊疆,是臣本分。不苦。如今殿下勤于朝政,這方是我大慶之福。”德音沒有夸張,縱使蕭晏被人稱為暴君,可大慶現在繁榮太平,所以,德音在前線也好,沒有聽到一聲抱怨。
“這樣夸贊的話,孤在讀書時,也沒聽你提過。是吧,霍相?”霍德音沒說話,這位殿下殺兄囚父,坐上了神京之主,確實,殺戮過重,她當時給的意見是,實屬不是帝王之材。
“罷了。陳年舊事不提。如今你凱旋而歸,過幾日孤為你擺下宴席,你可攜帶家眷。前些日子治帝向孤提議,你正是年紀,家中只有一位師長和些仆眾,這不行,孤挑了幾個你收下就是。”蕭晏盯著少年的面上,想看她的變化。她端的是君子行徑,少年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德音輕輕點頭,“多謝殿下,殿下萬安。臣告退。”
蕭晏罕見頓了一會兒,帶點怪怪的語氣,“這可是有六七人,治帝也挑了。你確定?都要了?”
德音看看坐在上面的帝王,不解。她要,他不高興,若她不要,那不是抗旨嗎?顧先生以往也說過,帝王善變。可是她分明答應了呀。
“謝殿下,陛下,龍恩浩蕩。”
蕭晏捏捏奏章,抵著后牙,“愛卿可將人帶往偏殿,下了早朝帶回府邸。”
霍德音退了出去,她在想著如何告訴顧先生。顧先生算是她半個師父,也是半個兄長,如何能不告訴他。
他不愛和人打交道,但這些個人必須放入府邸,否則就是蔑視皇權。
心道:難辦得很。
她呆在偏殿,到了早朝,處理江南水患,蕭晏斬了好幾人,穆家文臣看不下去。
“殿下,這江南水患非一日之功,皓帝在位,不能治得完全,如今更加頻發,是天災。還請殿下寬限時日,望殿下開恩。”
蕭晏沒說話。冕冠上的珠簾一晃一晃,朝堂穆侍郎為死人求情。死去的是楊慈溪部下。
楊慈溪是江南巡撫,江南民眾百萬,是收稅重地,如今不過幾日遭了水患,那前些日子說的大赦,就是一場笑話。
“皇帝,現該罰的也罰了,楊撫已經盡力,寬限幾日吧,讓財禮司去管,南部聽周澤調遣,眾臣意下如何?”太上皇開口,下面便成了沸騰的粥,連連稱好。
蕭晏差點笑出聲來,這就是他大慶的臣子,水患年年都有,今年卻影響了百萬人的生計。他殺了作亂的人,還是個惡人,說冤死,說他是非不分。
太上皇梓清月,一開口,就要她自己主家的周澤替上,不殺人,就是好人了嗎?周澤是酒囊飯袋,一介武夫,武上不如霍行,文上不如楊慈溪。
梓清月真真是……不知輕重。
霍德音看了看眾臣,又看看蕭晏,認命的開了口“安靜,”又轉過身向上拜了拜,“殿下,臣以為不妥。”
“哦,霍相有何見教?”
“臣以為,周將年紀尚輕,從未接觸過水患,鮮少去江南,實地不知,人文不知,還望殿下三思,太上三思。”
梓清月一笑,眼中無甚異樣,只有溫和,“霍相所言極是。殿下以為呢?”
蕭晏直直的看著臺下那位,“善,霍相年少英才,不如再多說一說。卿,認為如何治?”
德音盡力忽視上面人炙熱目光,她總覺得不太對勁,今日在書房就是,哪里不對。緩緩開口,
“臣覺得,可讓楊撫主治,周將在旁調遣軍隊布粥施道,救濟災民,至于楊撫治下不嚴之罪,平患再論也不遲。江南百萬民眾愛戴楊撫,不過小人作亂,小人已斬,楊撫定可平患。”她看的清,蕭晏殺得都是該殺的人,盛世不能有壞蟲。不然,史書上的二世而亡是大慶的下場。
“在理。穆家侍郎,穆戚,你現在還認為孤在亂殺無辜嗎?”
穆戚連忙擺開下衣,跪下,“臣不敢。臣妄言。請殿下治罪,陛下治罪。”
霍德音站了回去,沒有求情。
“太上,覺得呢?”
梓清月掃了下面一眼,周澤已然入了這江南水患治理,再者,她本就不想讓周澤主治,目的已成,何必再開口,討個沒臉。
“全憑殿下做主。只望殿下能體諒穆侍郎救民心切,不要多加怪罪。”
霍德音聽多了官腔,這不就是,說,都聽你的,可殿下若治罪重了,就是不體貼臣子,心胸狹隘,不能容人。那蕭晏就多了個帽子,不止是暴君了。
“那便依太上所言,孤罰你三月俸祿,太上看重你,你就去枱獄,如何?”
枱獄,是與大理寺同級的審理臺,只是歸太上管轄,處理外域事物。這不是罰,是賞。
梓清月面色如常,“甚好。”
臺下人神色各異,沒敢出大氣。
穆戚是個急于求成的,祖上立功,他懷有抱負,只是家中多有紈绔子弟,神京多半有事就是他家,這不是……明晃晃的惡心人嗎?且但凡出錯,那么,殿下就多了一個枱獄。
大公見了時辰,到了。高呼,“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蕭晏嘴角上揚,不知又想到什么,晴轉多云,面色陰了下來。招了大公過來,密語了幾句。
霍德音出了大殿,就看見了馬車三駕,小廝面露難色。
“這些都是殿下和陛下賞賜的……美人。”
話音未落,旁邊有同僚聽見了,“好福氣呀,霍大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霍大人,不會明日來不了早朝了吧?”
余下就是一片唏噓,哄笑。
這是武將說的,武將粗獷,不在意這些。與霍德音又在軍營混的好,知道她不會生氣。
她只能硬著頭皮,回了句“殿下,陛下實屬厚愛。”
回了府,霍德音還沒有想好。怎么告訴顧長風。
“主子,這…怎么辦?”蓮子迎了上來,知道了原委。
“不知。師父在哪里?”
蓮子剛要說什么,余光一瞟,吞了聲。
男人白衣清雅,不難猜出來。
“你找我?”
德音一噎,沒了在朝堂的意氣風發,不是,蓮子怎么不講義氣,也不吱會她一聲。
蓮子:不是,我怎么敢?
“師…父,今日沒下棋嗎?這是要到哪里去?”
“商鋪有事,去看看。你為何回來得這么晚?”
霍德音:………她能說她不想回來嗎?這馬車的人她答應下來痛快,只是放哪里呀……
“師父,這是……這是……殿下和陛下賞賜的人,我不想收的,皇命難違,望師父體諒。”
顧長風愣了一下,抬眼看看眼前的少女,又看看后面的馬車,默了會兒,“蓮子,收拾屋子,迎客。”
“師父……你別生氣。”
“德音,我沒生氣,世家的事多半如此。你別怕,你幸與不幸,與我無礙,不過是要收下來的。你沒有錯。”
顧長風溫柔的笑了笑,讓身后的七子與蓮子為她(他)們安排房間。
顧長風是君子,世無雙的君子,清潤儒雅。名如人,長風,不為世事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