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日落時份，太陽舍不得離開大地般，拖著燦爛的暮色，照亮一雙沉默的身影。

從早上到傍晚一直被《閃爍的你》轟炸，疲勞的不只耳朵，精神都崩潰了。若挑選到合適的歌聲，再辛苦也值得，可是直到最后一位選手演唱完畢，都只有大同小異的感覺。也許神經已對重復的旋律麻痺了。由離開公司、在車上，到下車買水果，兩人都沒說話，自我冥想。

不知不覺，手持一袋子水果的高耀緩緩墮后，矮小的曼晨被今昨兩天的磨難損耗了心情，逕自走過植滿樹木的石路，直到后方傳來一聲慘叫，曼晨才回頭一看，高個子的高耀被垂下來的樹枝打個正面了。

“哈哈哈??矮小就有這種好處！”經過矮樹下也不必彎腰的曼晨放聲笑了。

“痛！”高個子摸著臉，露出怨恨的眼神，趕上前來：“還嘲笑人家。”

“沒什么事吧？讓我看看??”不用猜測也明了他的腦袋處理著各種煩惱，而且一定比曼晨憂慮的事情要多。

“沒事，走吧。”高耀仿佛被曼晨的笑聲吵醒，眉頭不再皺起，伸伸懶腰：“這兩天累透了！一會兒好好吃飯，暫時拋開工作的事情，輕松一下，明早再細聽復選的錄音，或許有驚喜發現。”

“嗯！”

朝燈而行，通過保安亭，走過庭園小徑，站在如別墅的獨立屋門前，高耀按下門鈴。

“阿耀，你終于回家了，我和你嬸掛念死了。”從跟他叔叔的擁抱中，曼晨看出高耀也非常掛念對方，但是為何遲遲不愿回來呢？

“這是曼晨，我的同事。”高耀介紹著，把水果交給叔叔。

“叔叔您好，打擾了。”曼晨觀察到室內裝潢低調而高尚，墻紙純樸但掛著名畫，幾子上的花開始凋零但瓶子卻似價值連城的古董，地方很大，有樓梯上樓，透過落地玻璃窗而望，還有后院。曼晨見識不多，但若古董是真的，那么高耀的叔叔應該是有錢人，可是放眼望去，沙發上有穿過的衣服和亂放的報章，桌上有小吃的包裝袋，地板也有少許污漬，似乎沒有聘請傭人。

“哦，來了？這就是耀仔的女朋友嗎？真漂亮啊！”一臉慈祥的婦人提著菜盤從廚房走出來，看到女生的剎那，歡欣及對媳婦的饑餓便從眼睛涌出：“耀仔真有眼光。”

“嬸嬸！是同事。”高耀矋了婦人一眼，對方立即收起貪婪的表情，呑一口唾液，放下手上菜肴。

“嬸嬸您好，辛苦您了。還有什么可以幫忙的？”煮飯的不是傭人！曼晨立即上前，似乎沒在意嬸嬸的話。

“不用了，妳坐吧。”嬸嬸目光把女生由頭到腳掃視一遍：齊頸內扣的短發、清純妝容、白色短袖T恤、牛仔褲，然后笑笑點頭，準備返回廚房。

“讓我干點事嘛，不然我會不好意思的。”

“我們才不好意思，粗茶淡飯，和耀仔一樣簡單樸實的，妳不嫌棄就好。”嬸嬸在圍裙上擦擦手，輕輕拉著女生到飯廳入座。

桌上擺放的果然不是什么九大簋，只是豉椒蒸排骨和香菇炆雞。曼晨聽出言外之意，禮貌微笑。看來兩老完全不清楚高耀的感情狀況，相信嬸嬸對姪兒的姻緣非常著緊，說不定條子襯衫是為了逃避嬸嬸安排的相親而抗拒回家。

“妳就順著她吧。”高耀坐在曼晨旁邊。

“原來抓我做擋箭牌。”曼晨鼓起兩腮。

“我就是帶妳來澄清的。”

“我不信。”女生翹手。

“我解釋十句不如妳親口說一句。”

“把宣薇帶來才叫澄清吧？”

“可他們聽到的聲音是妳啊。”高耀沒等曼晨回應便從椅子上跳起走向廚房：“嬸嬸，我幫忙盛湯吧！”

“曼晨。”叔叔把水果收放妥當后在餐桌前坐下來，動作小心翼翼，眼袋很大，加上白發和皺紋之多，看出叔叔年紀不小了。

“叔叔，請不要誤會，我們真的只是同事。他的女朋友是??”曼晨急著解釋卻被對方伸手制止。

“不用緊張，我們沒有什么要求，也不插手他和任何女生的發展，只要有喜歡的對象就好了。”叔叔口中的對象似乎還包括了曼晨，帶女生回家的喜悅早已遮蓋耳朵，聽不進任何的辯駁，看來她是甩不掉“女朋友”這標簽了。曼晨自動投降，放棄掙扎，安靜地讓對方發言，或許再待適當的時機解釋吧：“阿耀他，也許會忙著工作忽略了別人，但他是為了賺錢，給日后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已。這不能怪他，自小他父母便離世，即是我哥和嫂，他們死了，留下一屁股債，叫他不得不獨立不勤奮??”

“原來如此。”

“后來我們接收他，把我哥的債還了，卻反而更添他的壓力??”

“叔叔！”端著盤子的高耀阻止叔叔說下去，空氣倏地靜止流動。

“還有人到來吃飯？”曼晨注意到盤子里有五碗湯，正被高耀徐徐卸下。

“我回來了。”男子悶悶的聲音隨著大門開啟而來，樣子有點兇，也是高個子，但身材有點中年發福，氣場繃緊，也許工作不順以至情緒焦躁，加上憔悴的臉看起來比高耀老十歲，正朝飯廳一望：“客人都到齊了。”

當男子的眼神對上高耀，兩人都下意識避開了，沒有打招呼的意思。嬸嬸端上了最后一道菜。

“阿彬，時間剛剛好呢。”叔叔揚起眼角笑著：“快洗手過來坐。”

“好的，爸爸。”

原來是叔叔的兒子，那就是高耀的堂哥吧，但兩兄弟的關系似乎有點不和。難道這才是高耀不回來吃飯的主因？

“這是阿耀的朋友曼晨。”趁嬸嬸逐一盛飯，叔叔主動介紹著：“這是犬兒阿彬，不爭氣，去年結婚今年就離了，好在事業還有點運氣，不至于啃老。”

“知道堂弟比我能干了！高層、會賺錢、有車有樓，很厲害了！”堂兄似乎習慣了父親的揶揄，厚臉皮地反駁：“別忘記我每個月也有給家用的，不會像某些人白吃白喝。”

“彬仔，過去的事情別記住了??”嬸嬸把飯放到各人湯碗旁。

“阿彬，你堂弟已搬走這么多年了，即使不在這個家住，他每個月也跟你一樣給你媽錢。他欠我們的早已還清了??”叔叔吹吹熱湯，喝一口：“長這么大，你還像小孩子賭氣干嘛？”

“我沒賭氣！錢債還完還有人情債，我今天等堂弟回來就是要親眼看著堂弟給家用??”堂兄鼻孔噴氣，不滿的視線落在堂弟上，高耀沒哼一聲，從沉著氣這一點看出他比堂哥成熟，情商更高。

“大家吃飯。”曼晨大叫一聲，加上一個天真的笑容，化解隨時要爆炸的氣氛：“好多菜式啊，有魚有肉，還有我最喜歡的蝦呢！”

“喜歡就好，妳這么細小，要多吃點啊！”本來不知所措的嬸嬸立即回復笑容，把蝦夾到曼晨碗里。

“謝謝！”看見大家逐一拿起筷子開動，曼晨明白自己入席的作用，有客在，再尷尬再失控的場面會被面子關系及時壓下去，不致兩敗具傷。

“今天的雞這么肥胖，還用這么多油去炆，明知我心臟血管不好??”堂兄用筷子在雞皮上撥了一下：“油膩高脂的垃圾食物交給堂弟焚化吧，我不要了。”

“有得吃還嫌棄什么？你媽花很多心機弄的。”叔叔不理兒子，夾起雞腿放進曼晨碗中：“吃吧。”

“謝謝，您也吃吧。”曼晨受寵若驚，禮尚往來，給叔叔夾了排骨。

“哇，這魚煎得可美了，還帶焦的夠香脆。”堂兄盯上了煎魚扒，把碟子拉近自己：“別跟我爭，我全包了！”

“別那么失禮。”嬸嬸小聲罵一句便向曼晨致歉。

“不要緊，證明嬸嬸廚藝高，阿彬哥喜歡的話多吃點吧。”曼晨夾了蝦。

“豆丁，看妳身材不突出，樣貌不顯眼，竟然哄得高大的堂弟回來，果然有一手好技術。”堂兄咧嘴一笑，但并沒不屑之情，眼角也沒有淫褻之意，甚至掠過一秒欣賞的神色：“在外斯斯文文的，關上房門說不定是只小辣椒呢！厲害。”

“夠了！不要太過份。”高耀重重地放下筷子，拍響飯桌：“我回來只想好好探望叔叔嬸嬸，我不想在兩老面前吵架。”

“聊聊天罷了。”堂兄如少年說話不分輕重，態度囂張。

“算了算了，你們都別說話了，快吃飯，來吃菜。”嬸嬸打圓場，給各位夾菜添飯。

看似刻薄的嘴臉，除了侮辱，曼晨卻讀到另一種意思。

叔叔識趣地說起自己年輕時獨自來到異鄉大城市，從打工跌跌撞撞到拼出自己的小生意，賺到第一桶金，還有結識嬸嬸的過程，大伙聽著笑著。嬸嬸一邊害羞勸著別說，一邊甜蜜地笑。叔叔想開瓶酒一起喝，高耀以駕車為由推脫，順便叫叔叔戒酒。

“我們是時候走了，明早還要忙。”高耀站起來，穿上外套。

“這么快，再多喝一碗湯吧。”嬸嬸不舍，撲上前捉住侄兒的手臂：“還未吃水果呢。”

“不了。”高耀掏出錢包，把紙幣塞到嬸嬸手中：“嬸嬸，給您們的，拿著。”

“用不著給家用，你自己存著結婚用吧。”嬸嬸把錢塞回去。

“是我欠您們的。”高耀雙手包住嬸嬸的手，示意對方自己收下。

“欠我們的是你父母，不是你，而且你這幾年給的已經足夠有余了。”嬸嬸仍舊憂心如昔，手不夠力，以眼神進攻。

“當初要是沒有叔叔嬸嬸，我都不知怎么活下去。我欠您們的恩，是一世的。”世上最無敵的必殺技就是誠懇，加上高耀溫柔的眼神，任誰再強硬都被軟化。

“好了好了，總是說不過你，錢我幫你存著吧。”嬸嬸認輸，嘆氣：“你也別責怪自己了。”

“嗯，您們保重身體。”高耀去抱一下叔叔。

“你也是，別捱壞身體。回去早點休息，下個月一定要再回來吃飯。”叔叔拍一下高耀肩頭。

“謝謝您們招呼，今天打擾了。再見。”曼晨禮貌道別。

“曼晨，我們等著您們再來啊。”叔叔送別到門口，閉上門前露出關懷微笑：“小心駕駛。”

入夜氣溫下降，在走向停車處的路上樹木密集，燈火欄柵，照得視野迷茫，曼晨差點被石頭絆倒，幸好高耀伸手扶了一把，兩人第一次如此親密。

“謝謝。”曼晨低頭從高個子的胸膛上移開，還在靦腆之時，高耀便脫下外套披在曼晨肩上，也許是因為冰冷的手被他捉住了。

“別著涼。”高耀大方微笑，曼晨反而兩頰發燙，道謝后再沒看對方的臉，繼續在夜色中慢慢前行。“謝謝妳陪我來吃飯，不過讓妳受罪了，真的對不起。”

“沒事。”曼晨裹緊外套，好溫暖。

“我堂哥由小到大都是這樣針對我的，也許是恨我占了他的地位，花了應屬他的零用錢，分薄了他父母的愛。”從語氣中聽得出高耀的無奈：“我以為有客人在場他就會收斂些，怎料沒有好轉之余，還對妳說那么難聽的話??”

“不，我不會放心上。不過??”曼晨搖頭：“你真的覺得你堂哥是恨你嗎？”

“這不是很明顯嗎？”曼晨想不到，在工作上的高耀如此精明，在處理親人的關系中這么遲鈍。或者是把印象當成結果，便不再探索真相。

“我覺得他是嘴上狠，但行動上是在乎你。”高耀錯愕地轉過臉，靜聽曼晨分析：“他找個借口把雞給你吃，卻看似自私的不讓你吃煎魚??這不是怕你上火身體不適嗎？”

“才不會??是巧合而已。”高耀苦笑：“他對妳說的話明明就是中傷妳！不但侮辱妳，也侮辱了我。”

“我不知道他為何要裝壞人，但他的眼神給我的感覺並沒有惡意，而是感激和高興。”

“感激？”高耀停下腳步。

“我猜是因為我，他才見到你。”曼晨抬起視線，把感覺傳遞出去。

“不會的，他不是??他一直憎恨著我，小時搶我的玩具零食，不給我穿新衣，不準我吃的好，長大了還常常瞧不起我，時時提醒我是個欠債孤兒，在他家住是個污點的存在，讓他沒有面子??”最終高耀在念大二時決定搬走，自力更生，做兼職養活自己，不再靠別人。“難道??”

“他看上去比你老十年，實際上你們差幾歲？你看你現在有什么成就？而他又活成什么模樣？”女生分析道。

難道堂哥是要激起堂弟的上進心，才特意辱罵和待薄高耀？叔叔家本來有點錢，是以前做生意賺來的，后來生了彬仔，便把店鋪轉讓半退休地享清福，一切以彬仔為先，吃好穿好住好，卻沒想到縱容了兒子不愿捱苦的習慣，不知道金錢是艱辛換來，一切來之不易。堂兄自知身處父母心軟的環境中只會培養出好逸惡勞的下一代，所以當知道堂弟被收養過來，而且父母給還清債務，彬仔便決定必須嚴苛對待堂弟，在形成陋習之前逼他自動離開。

“他愿意等你回來吃飯，不是為了見證你給家用，而是想見你。”曼晨解說。

“堂哥??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傻？

“有些人是用相反的方法去愛著別人。但相同的是，所有的哥哥一定是最愛弟妹的。”曼晨切身感受，親情的溫暖就像哥哥也曾給她披外衣一樣。

“原來，竟然是這樣??”高耀一直在用工作去逃避，不懂如何面對堂哥和叔叔嬸嬸一家。直到今天，終于打開了憋在心里好久的結。縱然不知猜測是否屬實，但是心情舒暢得像久潛水中后上岸呼吸空氣的一刻，壓力全消：“謝謝妳！”

“不客氣。”曼晨邁步，催促離開：“能幫到你，我又有錢收，一舉兩得。”

“哦。對??”差些忘了飯局是計工時的，被曼晨提醒后，高耀臉上泛起淡淡失望，大步跟上：“放心，我會付錢的，把這兩小時算進去吧。”

“我不要。”曼晨忽然嚴肅起來，在車前停住，把高耀嚇呆，然后俏皮地說：“算進私人時間，收費另計。”

高耀笑出了酒窩，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