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星星倒映在空中花園的泳池中,微風吹皺水面,彷如星星在游動,加上池邊的燈飾點綴,就像置身外太空,漂亮得窒息。
這種末日式的幸福感叫曼晨愿意獻命沈溺:五顏六色的彩帶不及白星繽紛;喧鬧的歡笑和輕快的音樂比不上心跳編奏的歌曲悅耳。不知是誰搞的場地設計,池畔派對舞臺竟然不在泳池旁邊,池底和水里亦無打燈,或許是由于參加者皆為高尚人士,而且是冬天,公司舉辦活動的目的是促進業績,非純粹耍樂。
因此不擅交際的曼晨可以殿后,可以放縱自己在漫天美妙的境界中。
坐在躺椅上的她忽然失重地顫抖一下,包裹皮膚的幸福如塵沙散落一地,寒冷從毛孔竄入心臟。眼前不正正就是夢中的畫面嗎?
為什么恐懼?
明明身穿這么美好、仙氣輕盈的白紗禮服裙,坐在舒適喜悅的派對中。
為什么擔心?
明明同事玩得瘋狂盡興,工作安排妥當條理,星事電臺的心愿完成。
為什么寂寞?
明明家中有外婆互相照顧、公司有拍檔互相支持、心里有人陪伴左右??
夢中的笑臉在水面浮起,曼晨猛地站起來,只見一片微風拂拭的波紋。深呼吸,抹冷汗,也平伏不了被吹亂的心跳,下意識張望派對舞臺,試圖在奪目和混沌的色塊里找尋熟識得遺忘的面孔,或是一份如星光般安心的感覺。
舞臺下有小彥和阿堅在跳舞、阿杰吃著精致糕點等待抽獎、宣薇為準備上臺演唱正在整理儀容和心情、華主管笑臉迎人招呼貴賓,還有程大哥的身影、在報章雜志上見過的和更多不認識的人。
但總是找不著那最想見到的臉。
“大家好,大抽獎時間又到了,是不是很期待呢?”
臺上傳來主持人高亢的聲音,眾人紛紛丟下聊開的話題和小圈子活動,湊近舞臺去。聽到獎品描述是現金,本來無意參與的曼晨目光也不禁轉向她右方的舞臺。
此時左邊發出強烈碰撞的聲音,曼晨一轉過臉,便發現身上的白裙由胸到腹全染成酒紅色,像被刺了一刀,頓時嚇呆了。耳畔幾聲對不起,抬眼肇事人卻奔向抽獎處。侍應像個被熱鬧遺棄的保潔員,靜靜地蹲下來,獨自忙亂地清理地上玻璃杯碎片和酒漬。
“怎么搞的?這??”對侍應憐憫的曼晨生不下氣,只好自己呑下委屈。她已經躲開了群眾,卻避不過禍患來襲。她心痛的不是買裙的錢和裝扮的心機被浪費,而是不如意不快樂的感覺一直相隨。
“沒有你的晚上,星星都暗淡了。”仿佛光被帶走了,視野像套上層層濾鏡,色塊交疊又散亂,變成一幅抽象油畫。然而她融不進去,夾在現實與抽象之間。
她也是被什么遺棄的那個吧?
與其一個人在群體里孤獨,不如回家用千思萬念作伴。
“曼晨?”溫暖的呼喚穿過模糊的前景觸碰曼晨的靈魂,叫她眼睛擦亮,猶如雨刮器撥開車窗雨水:高個子身穿黑色禮服、黑色領結,絲白襯衫上竟破例地沒有條紋,只是前排鈕扣位置編上小花邊作點綴。
“跟我來!”曼晨還來不及說話,就被一臉驚訝的高個子拉走。
“干嘛?”曼晨跟著對方在人潮中穿梭,沒有掙扎反抗,除了因為信任,更是因為掌心的質感竟然帶給她夢一般的安全感,壓垮了大腦所余無幾的理智。
“換了這裙子吧,不然一會倒數大合照要成為焦點了。”高個子把呆呆的曼晨輕輕推進洗換室,遞上紫藍色紙袋,關門前不忘附上微笑:“今年最后的一刻也要美美的。”
小小的房間隔絕了大部分的嘈雜,曼晨隨即自我對話起來:怎么他會有后備禮服?而且是裙子?
脫下臟污的白裙,小心翼翼地拈起黑色晚裝,看上去并不是夸張累贅的設計和物料,便自然放心地穿上。
“哇!”看著鏡中的她,一度懷疑是鏡子壞了還是自己的眼睛壞了,不然這女生怎會那么漂亮?她從來只會用矮蘿卜來自我形容,然而眼前的她高挑誘人,皮膚在黑色的烘托下更顯雪白。
一件式的修身裙領口為一字肩,凸顯性感鎖骨并拉寬了她窄小的肩膀,加上裙短露出七成的腿部,使身體視覺比例被拉高,簡約的剪裁和黑色彈性布料把純粹的人體自然美呈現出來,看得她自己也紅了臉。
敲門聲適時響起,提醒她還要考慮客觀的審美角度。
“我的高跟鞋是白色的。”曼晨開門便道,憂慮遮蓋了羞澀,忽略了對方的注視。
“不怕,妳的手袋是白色的嘛。”高個子默默地欣賞眼前一亮的女生,不忘及時回應問題,消除顧慮。
“對啊,能配上。”曼晨放心地笑了。
“慢著。”正準備離開更換室,高個子突然醒悟似的,在外衣內袋掏出一條銀色鏈子,一邊說一邊自然地把項鏈戴到曼晨的脖子上:“頸上空空的不好看。”
“謝謝。”曼晨微紅著臉,照看鏡子,撫摸吊飾:“是星之碎片??巨蟹座?怎么會???”
“快來,出去玩吧。”
高個子揮揮手,笑容燦爛,光彩灑落他漂亮的輪廓,世界仿佛慢鏡播放,將對方每一次給予的關心和幫助,細致無遺地鋪展面前,無處躲藏。
踏出喧嘩的派對場地,悅耳的歌聲悠悠傳來,內心異常寧靜,腦中的一句話特別清晰。
“終于找到你了,哥哥。”
/你會相信嗎?命運的星緣/
/你會堅守嗎?信念和心愿/
***
“想不到她住這里。”查看員工資料時心里不免震驚,不得不相信世界真的比想像中要小。
高耀把車在黑色燈柱佇立的路邊泊好,挽起手袋和紙袋,扶著爛醉的女生走進舊區住樓大堂,按下電梯按鈕后,跟駐守保安點頭微笑。
“顧小姐還沒倒數就喝大了?”看見住戶女生披著男方西裝外套,被扶在懷中仍搖來晃去,口中念著咒語般不明語言,保安叔叔面露關心的神色之中帶著好奇的眼神:“男女朋友?”
高耀笑而不語,幸好電梯門及時打開,匆匆走進避難所,遠離尷尬災區。
“??哥哥??你終于回來了??”由一樓到頂樓的電梯里,女生沒間斷地重復著類似語句。
“別說了,站好。”來到家門前,高耀在手袋中找出鎖匙,本想交到女生手上,但見女生眼睛半張半合、腦袋晃動,恐怕無能為力,還是自己直接把門打開算了。
誰料門一開,女生便噗一聲跌趴在地上,高耀立刻結結實實抱起她,防止更多意外。靜待一看,屋內并無回聲,只有一片引人聯想的漆黑。猜測婆婆應該睡著了,手上女生似乎昏睡過去,露出一副天真的睡相。
辨別出沙發的位置,先把女生放下,再逐一摸索室內環境,開了燈、抱女生回到睡房、脫鞋、蓋被、退出房間。
盡量放輕手腳拉開能看見的抽屜,欲搜尋能解酒的藥物不果,卻發現一部舊手機,機殼熟識得令人懷念。試著開啟,沒反應。心想那是當然的。
因為機主已經不在了。
在屬于顧星晨的小天地之中,高耀被墻架上相框內的照片惹紅了眼,被一個個美好真切的笑容迷住了。回避昔日似地轉過身,便見另一面墻擺放著電子琴,一塵不染,還插通電源。
“怪不得那么舒適。”矮柜上放著一盆茂盛的羅勒,高耀心里暗喜,卻就在下一秒,前些天的記憶侵蝕他所有的愉悅,再放眼尋覓植物的影子,果真有一束滿天星裝在玻璃杯中。高耀伸手碰一下:“她外婆說的沒錯。”
高耀接下來嚴謹掃視屋內一番,客廳所有家具擺設整齊,唯獨窗臺一片狼藉,也許這是女生常駐區域。窗外是深沉而優美的星空,窗欞掛著變了條紋樣的兔頭福袋,窗臺坐著抱枕大小的兔娃娃,窗下有紙屑、鉛筆、皺成一團的針織外衣和用過的紙巾,還有兩個小小木箱子擱在角落窗簾背后。
箱子沒上鎖,高耀毫不猶疑地打開,星形的飾品堆疊滿瀉,心里的不解也傾落一地。
“廉價貨、幼稚。”廉價的幼稚。
窗外隱約傳來迎接新年的歡呼聲,也許是樓下的住戶和家人看著電視一起倒數。同時間,老人家當天的說話在腦海回蕩。
“小曼這個傻孩子,還沒接受她哥已死的現實,一直活在回憶中,時時盼望小星回家,回到她的身邊。”外婆的無奈加深皺紋的形狀,折的令人無比心痛:“所以她從不陪我來拜祭小星,因為在她的潛意識里,哥哥仍然存活著??”
高耀好像明白了什么,那總是讓女生游不向前的阻力。回想一下,星事電臺的心愿已了,該如釋重負、暢快起來,如今卻仍一臉失落、心神不定,一直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上??還有意無意地疏遠高耀。
“我人老了腦筋也不靈光,不知道怎樣幫助小曼,只希望她好好生活,健康快樂。我想到唯一能做的是盡量減低她觸景傷情的機會??”
說不定曼晨的長期失眠也跟這個心理障礙有關。
“不行!一定要想辦法??”人不能活在虛假的快樂中。
別人他可以不管,但顧曼晨,他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