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瓏跟隨老師到睡房拿了白吉他，然后走進另一間房，門一開，林林總總的樂器裝飾著小天地，吉他和鍵盤最多，笛子、小提琴、手風琴等分布在做了隔音設備的墻身和地板，像糖果屋一樣，仿佛屋子是由音樂搭建的，一柜一桌、一燈一飾都散發律動的氣味。

“發生什么事了？”小瓏看著老師準備為吉他換弦，一同坐到旁邊地上。

“比賽當天清晨，因練習充足而信心滿滿的他開啟手機后，立即接到警察來電，告知他媽媽遇上交通事故死亡。”

死亡一詞第一次被少年真正地接觸到，他從未想過死亡是如此伸手可及，那恐懼的質感蓋過面前所有畫面和聲音，包括昨晚的演練和下午的比賽事宜，蒙然跌撞地趕到醫院。

在媽媽的遺體面前，站也站不穩的爸爸面紅耳赤地訓話少年，說媽媽打了幾多電話給你不回覆，說媽媽擔心你遇上什么意外到處奔波尋子，說媽媽多想和你好好聊天你總不在家，都不知道你的朋友你的喜好你的習慣，有書不好好念學人玩吉他??說著媽媽被你這個不肖子只顧玩音樂害死時，激發了爸爸的心臟病，在茫然失措的少年眼前倒下，跟隨媽媽的步伐離開了。

要不是為了完美演繹音樂，為了擠進烏托邦般的音樂國度，他不會閉關，他不閉關媽媽便不會找不到他，不是為了找他，媽媽便不會焦躁不安地上街，不焦躁不安地上街便不會被車撞死。媽媽不死，爸爸也不會死。

“他認為是音樂害死了父母，痛恨令他入魔的音樂。”

雙親離世，才從警方報告中知道父親欠下巨額債務，家里經濟壓力一直龐大，而少年卻蒙在鼓里還要父母負擔他的夢想。

從此他再沒碰音樂，吉他被留在老師的隔音室。他把自己收藏起來，整個暑假他都沒聯系老師，也許一并連老師也憎恨了吧，畢竟老師鼓勵他玩音樂，提供的隔音室也是同謀。

沒多久少年的叔叔出手相助還清父親的債務，且被叔嬸一家收養，但少年并沒有童話一般的溫暖愉快結局，而是開始了寄人籬下、為生存而卑躬屈膝的生活。由此他發誓要好好念書，找最好的工作，賺最多的錢，買回一切屬于他的東西，買回自我。

他努力考上了大學的同時，思想有了新角度，明白到害死父母的，不是音樂，而是自己。音樂是中性的、被動的，是操控者決定音樂的用途，是陶冶性情還是催眠行兇，是掌握主動權的人的問題。所以他只能生氣自己。

把責任推到音樂上是一種心理反射，一種憤怒的寄托，以與音樂劃清界線來減輕內疚。可事實上，厘清音樂中立的角色后，他漸漸發覺心底對音樂的烈火仍未熄滅，余焰還在為夢想待命。即使自己沒碰吉他，聽音樂的習慣仍舊如影伴隨他每一個通宵復習的夜晚。

一天醒來，發現當初未了的心愿竟然在大學時期得到嘗試完成的機會。

“這時他聯絡我，失聯兩年多，終于等到他的消息。”老師細心地為舊吉他修護，好讓音色重獲生命光芒，像回憶每刷新一次，映像便鮮明一度。

由于自覺背棄音樂不對在先，不好意思再找老師，所以一直不敢聯系，直至面前再次出現音樂比賽活動，夢想再次向他揮手，少年才鼓起勇氣咨詢老師意見。

老師當然支持他重拾音樂，然而要說所謂的比賽或選秀，老師只有一句忠告：不要期望太高，用自己熱愛的方式去享受音樂就好。

“最后怎么了？成功還是？”

“失敗了。”

現實世界太殘酷，再一次吹熄了他的夢想余焰，火花撤底被金錢撲滅，音樂甚至整個世界都被金錢收買了，他只好認了。光明被吞噬的他投身社會后，慢慢成為金錢的俘虜，對不切實際的音樂嘲笑、咒罵、鄙視、嫌棄。

“此后我們聯系不多，感覺疏遠如網友，但知道他工作順利，生活安好，也就夠了。”

“學生畢業后的人生是老師最在乎的啊。”

“是的。”完美修復的吉他如新生兒微笑。

“吉他都不要了，看來他沒有再為音樂煩惱的事情了。”小瓏接過老師遞來的新生兒，立即用手指親吻琴弦，一試音準。

“不知道，可能有，但兩年前發生了嚴重的事故，他近乎崩潰地跟我訴說后，便真真正正如被刪除好友一樣沒有發來任何消息。”老師收拾工具站起來：“但慶幸他不是拉黑我，我還能留意著他的動向。”

“他發生了什么嚴重事故？”小瓏停下彈琴的動作。

“別人的私隱我就不多說了。”老師開門走出房間。

“那么他現在做什么工作呢？能說說吧？”抱住吉他的小瓏笨拙地跟上。

“也算跟音樂扯上關系了。”

***

“我仰慕又尊敬的評判被收買了，被沒有音樂知識的評判唾罵一句‘不知所謂’，妳說我怎能不失望？”

專注力重新放在賺錢上，有了錢，買個錄音室也可以，才不用討好誰，生活全掌控在自己手上。

“可惜，買不回父母。”

怪不得，他的手機隨時待命，怕錯過任何一個挽不回的來電，怕再次被自責和罪疚感煎熬。養成這從不拒接的習慣，也許是一種彌補或懲罰方式吧。曼晨安慰：“他們在天之靈見到你工作那么有成就，一定很欣慰的。”

“我本來也沒想過再碰音樂的，就算我的工作一直在宣傳音樂相關的程式，我只當成賺錢工具，即使當時星晨提議開發星事電臺程式，我也只向公司利益看。”高耀把遙遠的視線拉回來，仿佛在地球另一端偷來一束晨光，在濕潤的瞳孔中折射出一道彩虹，交給曼晨：“直到遇上妳。”

正在同情對方的曼晨忽然害羞起來，立即回避短暫而美麗的目光低頭嗑飯，為免感情胡亂對號入座，匆匆呑下澎湃的心跳，給個客觀定論：“行了行了，我已經從陰影里跳出來了，我知道我的存在價值，不用再夸我了。”

“妳點的歌！”現場響起悠揚的背景音樂，孤苦伶仃地游蕩，像綿羊在草原上找尋失散的羊媽媽。主歌逝去，副歌接著從空中墜落：“似乎沒人唱，妳快去收拾殘局。”

自己點的歌，走音跑調、坐著跪著也要唱完。曼晨漲紅著臉盡量發出摧毀程度最低的聲音，草草結束回座。

“哈哈哈，果然很難聽，但很可愛。”

這條子襯衫何時變了個撩妹高手，曼晨的臉更紅了，生氣和怨言煙消云散，剩下風一般飄飄然的感覺。此刻高興彼時失落，心想要是他說“可愛”是真的，那就好了。

“我唱過了，你怎么也要唱半首，讓我笑笑??”曼晨搶走高耀的筷子，收在身后：“唱完才準吃。”

“還給我。”高個子不客氣伸手繞到女生背部摸索，兩人又笑又怒爭持不下。

大門走進來一彎優美身影，原本自信的步伐被某桌的喧鬧景象打住了，移動的燈光掠過俏麗臉龐，錯愕和失落的神色閃現一秒，隨即消失在黑暗和折返的背影中。

“那是宣薇嗎？”曼晨示意高耀看看門口方向。宣薇會來這里，是她帶條子襯衫過來的？抑或相反她是被帶來的那個？不論如何，這里肯定有著她和他的回憶。

條子襯衫不以為然，悄悄坐落桌前。

“看得出她喜歡你。”曼晨竟為宣薇失落。

“我知道。但我對她沒好感。”冷漠的側臉把說話形象化。

“怎么不嘗試一下？”她那么深情，連曼晨都不忍心拒絕。

“不。”

“為什么？她這么美，性格不合可以慢慢改變。”

“不行，我不喜歡她，因為我??”對方轉來認真的臉，射燈恰好照落眼簾，擦亮雙眸：“有喜歡的人。”

仿佛話中之人就是所看之人。曼晨再三回避對方迷人的眼神，低頭啜著精靈特飲。

“我用妳的筷子吃。”看著高耀逕自把她咬過的筷子含進口中，曼晨已經失去所有反抗和防御能力，明明喝著酸的蘇打飲料，卻變成甜酒般，喝下去如蜜糖黏裹全身，被動地醉倒在芳香中。

其實被撩得上，并非對方變強了，而是曼晨變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