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忽然被掐斷，像是誰猛地拽斷了琴弦。我驚醒時正聽見第一聲雷，像是巨人在天邊推倒了青銅鼎。竹席還留著午睡的溫度，后頸卻滲出涼意——那是一種被猛獸盯上的直覺。

積雨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天空。方才還是瓷白的云絮，此刻已化作濃墨，層層疊疊壓向人間。槐樹的影子在風中劇烈搖晃，樹冠翻涌成綠色的浪。空氣里浮動著鐵銹味，仿佛天空正在生銹。忽然有水滴砸在瓦檐上，碎成八瓣，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整個屋檐掛起水晶簾幕。

雨腳踩著鼓點奔來。起初還矜持地敲打青石階，轉眼就變成千萬匹野馬在屋頂撒蹄。雨水在瓦楞間匯成溪流，順著垂脊飛瀉而下，在廊前織出半透明的帷幕。庭院里的山茶花全耷拉著腦袋，倒是墻角那叢芭蕉愈發青翠，闊葉在雨中婆娑起舞，綠得幾乎要滴下顏料。

竹簾被風掀起一角，潮濕的涼意撲面而來。檐角的銅鈴叮咚作響，竟與雨聲合成了某種古老的韻律。我忽然想起幼時伏在外婆膝頭，她總說暴雨是龍王爺在翻賬簿，每道閃電都是他提筆勾畫。此刻云層里銀蛇亂竄，倒真像有支看不見的筆在揮毫潑墨。

積水漫過石縫，在庭院里畫出蜿蜒的銀線。螞蟻們排著隊往高處遷徙，舉著米粒大的白卵，像支沉默的朝圣隊伍。蝸牛背著琥珀殼子，在濕漉漉的粉墻上拖出晶亮的軌跡。這些微小的生命在暴雨中依然從容，仿佛天地倒懸也不過是尋常事。

雷聲漸漸倦了，雨勢卻愈發綿密。遠處的山巒浸在乳白的水霧里，輪廓像被水洇開的墨跡。鄰家的青磚院墻洇出深色斑紋，恍若展開一幅水墨長卷。雨滴在池塘里綻開無數同心圓，睡蓮的圓葉載著水銀般的珠子輕輕搖晃。有青蛙突然躍入水中，綠影一閃，攪碎了滿池的漣漪。

廚房飄來姜糖的甜香。母親在灶臺前熬著驅寒湯，陶罐咕嘟咕嘟吐著白汽。水缸里浮著半片竹葉，像艘擱淺的綠舟。我捧著粗陶碗站在檐下，看雨絲斜斜穿過晾衣繩，將藍布衫洗得發亮。父親冒雨從田埂跑回來，斗笠滴著水，蓑衣上的棕毛全都服帖地黏在一起。

驟雨來得急，去得也唐突。云層裂開道金縫時，知了們已迫不及待試嗓。積水順著瓦溝滴答，在石階上鑿出小小的酒窩。西天燒起晚霞，將水洼染成胭脂色。空氣里浮動著泥土的腥甜，混著草木汁液的清苦。墻根的蕨類舒展蜷縮的嫩芽，每一片葉尖都墜著鉆石。

暮色四合時，我在潮濕的窗紙上看見自己的剪影。檐角殘留的雨珠偶爾墜落，像星子墜入深潭。遠處傳來模糊的蛙鳴，此起彼伏，應和著蛐蛐的夜曲。這場暴雨把人間沖洗得纖塵不染，連月光都格外澄澈，靜靜流淌在尚未來得及收起的竹席上。

閑雨幕收，驚人窗外。空山不語，葉嘩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