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的暑氣被月光釀成清酒。我躺在老宅院中的竹榻上,看見銀河像一把銀梳子斜插在瓦檐間,流瀉的光屑墜在青磚縫里的蟋蟀草上。鄰家孩童追逐螢火的嬉鬧聲掠過院墻,恍若三十年前我與堂兄提著玻璃瓶逮流螢的剪影。那時蟬蛻還粘在香椿樹干上,蛐蛐籠子掛在葡萄架下,老祖母的蒲扇搖出整個童年的星河。
夏夜的月光是位老練的魔術師。它將屋脊的獸吻化作躍動的麒麟,把晾衣繩上的白襯衫變成懸空的幽魂,連井臺邊的歪脖子槐樹都成了披甲的將軍。十年前在敦煌戈壁,我曾見過更澄澈的月光,沙礫間的石英晶體被照得如同碎鉆,可那種美太過孤絕,不像江南的月總能揉進人間的煙火氣。此刻鄰家飄來糖漬楊梅的甜香,與井水里鎮著的西瓜清氣纏繞,月光便成了調和百味的秘方。
老人們總在葡萄架下擺開陣勢。三舅公的紫砂壺嘴騰起裊裊茶煙,李嬸的毛線針磕出清脆節奏,故事像井繩般被一圈圈絞上來。他們說牛郎織女星中間其實隔著百萬光年,說北斗的勺柄指向村口的老碾坊,說某年夏夜流星雨砸中后山的竹林。這些傳說在蟬鳴中發酵,混著艾草驅蚊的苦香,釀成比月光更醉人的陳酒。
孩子們追逐的身影在月下層層疊疊。紅磚墻成了天然的幕布,他們擺出皮影戲里的姿勢,孫悟空的金箍棒戳破云朵,白娘子的水袖卷起夜風。我忽然想起《東京夢華錄》里記載的“影戲人“,千年前的孩童大概也如此嬉戲。現代城市里被電子屏幕照亮的孩子們,可還識得月光能剪裁出這般靈動的影子戲?
露水初降時,星辰愈發清亮。獵戶座的腰帶三連星像老祖母的銀簪,天琴座的織女星是她紡車的銀錠。科學說我們看見的是億萬年前的星光,那么此刻仰望的,莫不是古老歲月投來的深情一瞥?電子表的熒光突然在腕間亮起,二十一世紀的幽藍與亙古的星輝在夏夜達成微妙的和解。
瓦當滴落的夜露驚醒淺眠。月光西斜,將我的影子拉長投在粉墻上,恍惚與三十年前那個追螢少年的影子重疊。空調外機在遠處嗡嗡作響,晚歸的汽車碾過柏油路,但井臺邊的夜來香依然按時吐蕊。這夏夜原是穿越時光的驛站,讓奔忙的現代人得以小憩,在月光與星子織就的素絹上,臨摹記憶里最溫柔的筆觸。
江南水巷的月光是浸著水汽的。當最后一縷夕照被青石板吸盡,黛色瓦檐便浮起一層珍珠母貝的光暈。老墻上的爬山虎在月光里舒展葉片,葉脈間流動的銀線將整條巷子織成半透明的繭。這樣的夜晚總讓我想起北疆草原的月亮,那里月色如霜,能將牧羊人的長調凍成冰棱;而嶺南榕樹下的月華則裹著荔枝的甜膩,粘在竹榻上揭不下來。
弄堂口的竹椅陣早已擺開陣勢。王師傅總端著那只磕出缺口的搪瓷缸,鐵觀音的醇苦混著鄰家阿婆的梔子花香,在夏夜里釀成特殊的安神劑。女人們納鞋底的棉線穿過月光,把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話縫進夜風。不知誰家的半導體收音機漏出半句評彈,吳儂軟語沾了濕漉漉的月色,落在井臺邊的青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