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的陽光依然熾烈,我揉著惺忪睡眼推窗時,檐角正滾落第一串銀珠子。老宅院墻上的爬山虎忽然集體顫抖起來,那些青碧的觸須在光瀑里舒展又蜷縮,像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手輕輕撥弄著琴弦。我望著明晃晃的太陽,卻聽見雨聲漸次漫過青瓦,這才驚覺遇見了老輩人說的“龍王曬鱗“——太陽雨來得這樣急,連蟬鳴都來不及收場。
梨樹最先承接這場意外的饋贈。枝條在雨中舒展成水墨的筆意,葉底藏著的青梨還只有拇指大小,裹著層細密絨毛。雨珠在葉片上蹦跳時,我總疑心能聽見瓷器相碰的叮咚聲。記得祖母曾說,梨樹是通靈的,每片葉子都藏著個會唱歌的小鈴鐺。此刻滿樹銀鈴搖曳,細碎的水光在葉脈間流轉,恍若無數條銀河在枝椏間奔涌。有朵遲開的梨花被雨水打落,雪瓣貼在青石板上,倒像是天上掉下片月亮。
棗樹在院墻東南角站成倔強的影子。深褐色的枝干布滿龜裂,卻在雨幕中顯出新綠的光澤。比起梨樹的婉約,它的葉子更像銅錢般厚實,雨點砸上去便迸出悶悶的鼓點。去年深秋,父親踩著梯子打棗時,有顆熟透的棗子正巧落進我衣兜。此刻看雨珠在葉面聚成水銀,忽然就想起那顆棗子甜中帶澀的滋味,想起父親布滿老繭的手掌接住棗枝時的顫動。
廊下的陶缸開始承接檐溜。雨水順著瓦當串成水晶簾,落在浮萍半遮的水面,驚起圈圈年輪般的漣漪。缸底的錦鯉早躲進睡蓮葉下,只有冒出水面的銅錢草在雨中搖頭晃腦。這口缸比我年長,釉色剝落處露出深褐胎體,倒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母親總說它“吃“了幾十年的雨水,難怪養得活滿缸靈氣。
雨腳忽然稀疏時,西墻的夕顏花正開得恣意。藍紫色的喇叭花吸飽了水,薄如蟬翼的花瓣幾乎要透出光來。螞蟻們排著隊從濕漉漉的磚縫撤退,有只綠頭蜻蜓卻逆著雨絲飛來,停駐在晾衣繩末端,翅膀上綴滿細鉆般的水珠。晾繩還在微微晃動,將最后幾滴雨搖成細碎的光斑,落在我的藍布衫上。
云收雨住不過轉瞬。梨樹葉尖垂著的水滴忽然墜地,在青石板上綻出小小的太陽。棗樹的老枝上騰起淡淡水霧,像是披了件輕紗。灶屋飄來艾草燃燒的氣息,混著泥土蒸騰的腥甜,在廊下織成無形的網。我倚著門框看積水從瓦當滴落,忽然懂得老人們為何把太陽雨稱作“天洗街“——此刻的庭院明凈如琉璃世界,連墻根苔蘚都綠得發亮。
蟬鳴試探著重新響起時,母親端著竹篩出來曬干菜。篩子里的馬齒莧還沾著水珠,在陽光下像撒了把碎銀。我們都沒說話,聽著殘余的雨滴從樹葉滑落,叮——咚,叮——咚,漸漸慢成老座鐘的節奏。南墻根的鳳仙花悄悄挺直腰桿,某個將開未開的花苞里,或許正藏著一整個溽暑的余韻。
這場不期而遇的太陽雨,像誰失手打翻了銀河。待水汽散盡,棗樹葉底忽然傳來幼雀試啼的清音,而梨樹枝頭,又多了三五個鼓脹的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