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總是醞釀著某種不安。蟬鳴在悶熱的空氣里發脆,粉筆灰凝成懸浮的微粒,黑板上的三角函數公式突然被刺眼的閃電劈成兩半。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時,像有人把整座天空的云絮都揉碎了。
那時的物理課正講到聲波共振。后排有人用鋼筆敲打桌角的鐵質筆盒,叮叮的余韻尚未消散,暴雨就裹挾著千萬噸重的水珠傾瀉而下。整面西窗霎時變成流動的銀幕,走廊外法國梧桐的枝葉在狂風里翻卷,像被揉皺的綠色絲綢。我看見鄰座女生別在耳后的發絲突然被某種透明的力量牽引,筆尖在草稿紙上洇出大團墨跡。
“玻璃在共振。“物理老師的聲音突然有了奇異的質感。他蒼白的指尖按上震顫的玻璃,水痕在掌心下方扭曲成漩渦的形狀。不知是誰先開始數雨滴,此起彼伏的計數聲里,世界退化成模糊的色塊。有人對著玻璃呵氣,畫出半顆融化的愛心;有人用橡皮在課桌刻下潦草的詩句;后排傳來撕扯試卷的碎響,雪白的紙屑被穿堂風卷著,在雨聲里跳起祭奠青春的舞蹈。
我凝視著玻璃夾層里的水霧。那些去年冬天凝結的冰花,此刻正在高溫里融化成蜿蜒的溪流。歷史課本中的安史之亂章節被雨水洇透,墨字在泛黃的紙頁上暈染出盛唐的殘影。忽然想起去年此時,同樣的暴雨天,前排男生用圓規在玻璃上刻下“永不畢業“的誓言。此刻那些歪斜的刻痕正被新落的雨水填滿,像淚水不斷沖刷著年少輕狂的證詞。
英語課代表突然站起來背誦《西風頌》。她的聲音穿過雨幕,與遠處音樂教室飄來的鋼琴聲碰撞出奇異的和鳴。雨水順著窗欞滲進來,在講臺前匯成小小的水洼。穿藏青色中山裝的校長撐著黑傘經過走廊,傘骨在風里開合如垂死的蝶翼。他的影子被雨水打濕,拖拽著時光的褶皺消失在樓梯拐角。
黃昏時分雨勢漸弱。積水倒映著支離破碎的教學樓,有人將紙船放入湍急的水流。那些用考試卷折成的小船載著未寫完的情詩,在暮色里漂向不可知的遠方。我伸手觸碰玻璃,水珠順著指紋的溝壑滑落,恍惚間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自己的體溫。
放課鈴響起時,最后一抹天光正掠過玻璃上未干的雨痕。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傘花次第綻開,像極了生物課上觀察的夜光藻群落。有人逆著人潮跑回教室,在濕漉漉的玻璃上寫下明天的日期。我站在走廊盡頭回望,整排窗戶都成了淚眼朦朧的瞳孔,倒映著十六歲特有的、潮濕而透明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