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風鈴忽然輕輕一顫，我于半睡半醒間起身，發現月光早已漫過竹簾。赤足踩上青石板的剎那，涼意順著腳心攀上脊椎，如飲冰泉般令人清醒。庭院里的梔子花不知何時全開了，香氣凝結成霧，在夏夜深處漂浮游蕩。

槐樹篩落的銀斑里，蟋蟀正撥動它們的古琴。我忽然記起祖父說過，每顆星星都是天穹上凝結的露珠，待到黎明便會墜落人間。此刻仰躺在藤椅中，竟分不清是銀河垂落成紗衣覆在肩頭，還是自己正飄向那片微光閃爍的深潭。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遠處的山脊，那里有座荒廢的烽火臺，七百年前戍卒們是否也曾這樣數著星子計算歸期？

竹影在粉墻上搖晃，恍若古老的水墨畫自行舒卷。鄰家老貓悄無聲息地躍上墻頭，琥珀色的眼睛映著星輝，它定是剛從某段《酉陽雜俎》的傳說里歸來。夜風掠過晾衣繩，白襯衫忽而鼓漲成帆，載著未晾干的往事駛向銀河渡口。忽然羨慕起那些住在敦煌洞窟里的畫師，他們用青金石與孔雀石研磨出的星辰，歷經千年依舊在壁畫里流轉。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像一尾銀魚游過寂靜的海洋。此刻是否有人倚在疾馳的車窗邊，與我共望著獵戶座的腰帶？或許在京都的鴨川畔，某位浮世繪學徒正用指尖蘸著露水臨摹星圖；或許在撒哈拉的沙丘上，貝都因人裹緊羊毛斗篷，默誦著世代相傳的星象歌謠。人類將命運系在星辰之間，卻又在星座的輪廓里投射自己的倒影。

露水漸濃時，天狼星突然明亮起來。古埃及人相信這是尼羅河即將泛濫的征兆，而太平洋島民視之為獨木舟導航的明燈。科學告訴我們這是8.6光年外的恒星正在燃燒，可為什么那些穿越時空的光芒，總讓人想起童年時母親晾在月光下的棉被？量子物理說觀測者會影響被觀測對象，那么此刻我的凝視，是否也讓這顆星辰微微發燙？

東方泛起蟹殼青時，金星低垂如一滴將落未落的淚珠。晨風搖落紫藤架上最后的星屑，送奶工的自行車鈴聲碾碎巷口的月光。這個被星辰拓印的夜晚正在褪色，但我知道，當某個失眠的靈魂在異鄉推開窗戶，我們共享的星光仍會在時差里重逢。就像古人在龜甲上刻下的卜辭，所有關于星空的凝視，終將成為穿越時空的密語。

晨光漫過屋脊時，忽然明白觀星原是件極奢侈的事。在這個被電光填滿的時代，需要熄滅多少盞燈，才能讓眼睛重新適應銀河的亮度？我們發明了望遠鏡窺探宇宙的皺紋，卻遺忘了如何用肉眼接住星光。或許真正的星空不在天文館的穹頂，而在每個愿意關掉手機仰望的深夜——那里存放著人類最初的驚奇，與最后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