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葉子簌簌作響時，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蟬蛻。那時的蟬聲是碎玻璃般散在熱浪里的，而今晨的風(fēng)卻裹挾著薄荷的涼意。我特意把藤椅挪到棗樹蔭下，看光斑在青石板上游走，像一群跳脫的金魚。

這棵楊樹怕是有二十歲了。樹皮上層層疊疊的瘢痕宛如象形文字，記載著雷雨與冰霜的過往。去年臺風(fēng)天，它被刮斷的枝椏還躺在院角，斷口處已生出青苔，仿佛時間用綠墨筆為傷口題跋。此刻葉片正翻動著銀白色的背面，恍若萬千蝴蝶同時振翅，攪碎了投在磚墻上的光影。風(fēng)起時整棵樹都在搖晃，卻始終保持著奇妙的平衡，像位深諳太極的老者。

梨樹枝頭綴滿青玉般的果實，壓得枝條彎成謙卑的弧度。記得清明時滿樹素縞，細(xì)雪似的花瓣落在井臺上，被晨露洇成半透明的箋紙。如今青梨表皮泛著霜色，倒像是把月色揉進了果肉里。棗樹則顯得矜持許多，瑪瑙似的棗子隱在墨綠葉片間，要等秋風(fēng)再吹幾陣，才會染上醉紅。螞蟻們排著蜿蜒的隊伍，在樹干上搬運著某種神秘訊息。

云影漫過院墻時，棗樹葉便成了會呼吸的翡翠。那些云走得極慢，像是被曬化的棉絮，又像是迷途的羊群。忽而有只灰喜鵲掠過，翅膀剪開凝滯的空氣，驚落幾片早衰的楊樹葉。葉子打著旋兒飄向井口，在觸及水面的剎那，井底的天空便碎成了粼粼的銀箔。

磚縫里的蟋蟀開始試弦，斷斷續(xù)續(xù)的鳴叫揉碎了暮色。晚風(fēng)送來遠(yuǎn)處稻田的氣息，混著灶膛里松枝燃燒的焦香。棗樹梢頭忽然撲簌簌落下幾顆青棗，在石板上彈跳著，滾到我的藤椅腳下。拾起時發(fā)現(xiàn)果蒂處沁著琥珀色的樹膠，像凝固的晨露，又像未說出口的絮語。

暮色漸濃時，楊樹的輪廓化作宣紙上的淡墨。歸巢的麻雀在枝椏間擠作絨球，羽毛蓬起時仿佛綻開的蒲公英。最后一縷夕照掠過梨樹頂端，將青梨鍍成金橘色，轉(zhuǎn)眼又暗下去，如同被吹熄的燭火。瓦當(dāng)上的貓輕巧躍下，踩著我的影子走向廚房，尾巴在月光里畫著悠長的弧線。

井水漾起的波紋里，碎銀般的月光正重新熔鑄成完整的玉盤。云走得極慢。初看是群白羊懶臥碧空，轉(zhuǎn)眼被風(fēng)揉成雪浪。有朵云正巧停在楊樹分叉處，仿佛被枝椏勾住了衣袂。檐下風(fēng)鈴叮咚，驚起兩只灰喜鵲，翅膀掠過棗樹時碰落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跌進石槽的睡蓮叢。水面漾開的漣漪里，倒映的天空碎成粼粼的銀箔。

墻根陶甕里泡著去年的楊樹花，褐色的穗子沉在水底，宛如凝固的時光。忽然想起兒時總愛收集這些毛茸茸的“毛毛蟲“，裝在鐵皮盒里當(dāng)寶貝。那時的風(fēng)似乎更清冽些，裹著槐花香在巷子里游蕩。祖母常說楊樹是通靈的，夜深人靜時會聽見樹根吮吸地泉的聲響。此刻樹影正爬上我的布鞋，斑駁的光影里恍惚看見舊日場景：穿藍(lán)布衫的老人抱著陶罐在樹下接雨水，說要留著煎藥才不失地氣。

梨樹枝忽然簌簌晃動，定睛看時原是只松鼠抱著青果躥過。這小東西尾巴蓬松如蒲公英，轉(zhuǎn)瞬消失在屋脊青苔間。風(fēng)掠過晾衣繩上的藍(lán)印花布，將皂角清香與遠(yuǎn)山氣息混作一團。竹篩里曬著的決明子噼啪輕響，驚醒了打盹的貍花貓。它伸懶腰時帶翻了幾粒滾燙的豆子，在青磚地上蹦跳如金珠。

日頭西斜，云絮被染成蜜色。棗樹影子爬上東墻，與爬山虎糾纏成水墨寫意。廚房飄來新麥饃的香氣，混著柴火特有的焦香。忽然明白為何古人說“偷得浮生半日閑“，原來真正的奢侈不是金玉滿堂，而是容得下一院樹影婆娑、半空云卷云舒的心境。水泥森林里的人們捧著手機追逐流光，卻不知最珍貴的時光正從指縫間悄然流逝。

暮色漸濃時，楊樹成了剪影，葉片翻轉(zhuǎn)露出銀白的背面，恍若萬千振翅欲飛的夜蝶。晚風(fēng)送來誰家收音機里的評彈，琵琶弦切切如私語。忽然覺得滿院的樹都在呼吸，梨樹吞吐著月光，棗樹收納著星輝，楊樹的根系在地底編織綿長的歲月。而我們不過是偶然停駐的過客，有幸在某個夏日午后，窺見時光在葉脈里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