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記銅鈴在檐角震顫時，整座校舍都跟著搖晃起來。青磚墻面上斑駁的粉筆畫突然活了過來，書包帶子掃過課桌邊緣的豁口，木屑在斜斜的光柱里浮沉。我們像一群被驚起的白鷺，順著石階撲棱棱地往下跳，石板縫里的青苔被踩出濕潤的嘆息。

跑過村口的老槐樹時，晚風裹著炊煙從枝椏間淌下來。誰家阿嬤的竹蒸籠揭開了，糯米香混著新麥的甜味漫過籬笆。金紅色的光從西邊斜劈過來，把整片稻田切成兩半，稻穗在光里融成流動的琥珀，暗影里的稻稈卻泛著翡翠的冷光。阿旺的布鞋陷進田埂的軟泥里，濺起的泥點像墨汁似的落在小蘭的月白褲腳，她追著要往阿旺后頸抹泥巴，驚起葦叢里打盹的白鷺。

七月的蟬鳴織成透明的繭，把時間裹在蜜色的琥珀里。村東頭的豆腐坊飄來豆腥味，石磨轉動的咕嚕聲混著豆腐西施清亮的吆喝，驚散了溪邊汲水的蜻蜓。我們踩著溪石跳過水面，書包里的鉛筆盒叮當亂響，驚醒了伏在菖蒲葉上的水黽。波光粼粼的碎金里，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被波紋扯成長長的絲線，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水在流，還是云在走。

大人們還在田里彎腰。稻浪在他們佝僂的脊背上起伏，銀亮的鐮刀起落如同某種古老的儀式。王伯的草帽被風掀起，露出底下曬成醬紫色的脖頸，汗珠子順著皺紋的溝壑滾落，砸在稻茬上碎成八瓣。李嬸直起腰擦汗時，發髻上的木簪在暮色里劃出溫潤的弧線，像極了掠過天際的晚歸雁。

我們跑過曬谷場，竹匾里新收的谷粒還蒸騰著白氣。守谷倉的老黃狗支起耳朵，尾巴在青石板上掃出沙沙的響。不知誰踢翻了墻角的竹簸箕，金黃的谷粒瀉出來，在夕陽里下起一場碎金雨。阿香兜起衣襟去接，谷粒打在粗布上的聲音，竟比先生教過的任何詩句都要動聽。

村尾的土墻根下，牽牛花正趁著暮色悄悄收攏裙擺。張阿公的煙袋鍋在暗處明明滅滅，煙絲燃燒的焦香混著墻頭金銀花的清甜，在漸涼的空氣里釀成醉人的酒。我們故意放慢腳步，等那聲熟悉的“猴崽子們慢些跑“，然后嬉笑著沖過最后一道彎。暮色中的土墻突然活過來，斑駁的墻皮在余光里幻化成奔跑的麒麟。

跑過石橋時，夕陽正卡在對岸山坳里。石欄上曬暖的貍花貓弓起脊背，橋下的溪水突然變得粘稠，載著碎金緩緩流淌。阿財指著水面突然大喊：“看！火燒云掉進河里了！“我們趴在欄桿上看那些浮動的光斑，直到炊煙染上靛青，直到對岸竹林里傳來第一聲悠長的竹笛。

村道上蒸騰著白天的余溫，赤腳踩上去還能覺出日頭的脾氣。不知誰家晾曬的藍印花布在晚風里招搖，投下的影子像游動的魚群。跑過祠堂時，暮鼓恰好響起，驚飛檐角銅鈴下的家燕。那些穿堂而過的風忽然有了形狀，卷著香灰和經年的嘆息，把我們的歡笑聲托得更高更遠。

跑到自家籬笆前時，天光突然暗了一瞬。回頭望去，整座村莊泡在暖橙色的霧靄里，屋頂的瓦當泛著釉光，煙囪吐出的炊煙凝成淡紫的綢帶。大人們三三兩兩扛著農具歸來，身影被拉長得快要夠著天際線。阿旺家院里的老棗樹沙沙作響，青棗在暮色中泛著溫潤的玉色，而西邊山尖還銜著半枚不肯墜落的夕陽。

暮色漸濃時，村口的石板路開始返潮。我們坐在門檻上等母親喚吃飯，看螢火蟲從苧麻叢里鉆出來，提著燈籠尋找白晝遺落的夢境。晚風掠過曬場邊的稻草垛，帶起細碎的草屑，在將暗未暗的天幕下跳起古老的祝禱舞。某個瞬間忽然明白，那些被夕陽無限拉長的影子，或許才是時光本來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