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谷場堆起金黃的丘陵，一群少年光著腳板在麥垛間追逐，揚起的谷屑在夕陽里織成流動的絲綢。他們踩著松軟的谷堆躍起，衣角掠過曬場邊老槐樹垂落的枝條，驚起棲息的麻雀，撲棱棱的振翅聲和著笑聲，在暮色里蕩開漣漪。這個瞬間，仿佛能看見兩千年前《詩經》里“七月在野，八月在宇“的農人后裔，依然沿著祖輩的腳印，在土地與天空之間編織著永恒的生命經緯。

谷粒的觸感總讓我想起母親的手掌。新碾的麥子帶著陽光的體溫，在指縫間流動時會發出沙沙的私語。我們總愛把整個身子埋進谷堆，讓飽滿的顆粒包裹肌膚，鼻腔里灌滿混雜著泥土、汗水和陽光的獨特氣息。父親說這些谷粒都是土地寫給天空的情書，每一顆都藏著雷雨與晨露的記憶。

鄰家阿婆的皺紋里總是嵌著谷殼。她坐在場院邊剝豆角時，會給我們講“谷神娘娘“的傳說：每逢饑荒年月，谷神就化身為老婦人，把最后一捧糧食塞進孩童衣襟。此刻掠過麥垛的風里，似乎還飄著漢代《四民月令》記載的童謠：“麥苗青青，穗垂金。倉廩實，知禮儀。“

場院西頭的石碾子已經磨得發亮，祖父說它見證過光緒年間的饑饉。月光好的夜晚，石槽里會浮起淡淡的銀輝，像是無數個春種秋收的剪影在此沉淀。我們常把耳朵貼在碾盤上，據說能聽見往昔打場漢子們渾厚的號子聲。

大人們的脊梁彎成與鐮刀相似的弧度時，整個村莊就浸在咸澀的汗水里。三伏天的正午，場院上蒸騰的熱浪扭曲了視線，戴草帽的身影在晃動的氣浪中時隱時現，恍如《耕織圖》里走出的古人。汗水順著曬成古銅色的脖頸淌下，在粗布衣上暈開深色的云紋。

二叔總說莊稼人的賬簿是用汗水寫的。他攤開手掌，那些被鐮柄磨出的硬繭拼成奇特的地圖，掌紋里嵌著洗不掉的麥銹。打谷機轟鳴的夜晚，男人們古銅色的臂膀在月光下泛著釉色，揚起的谷殼像金色的雪，落在他們結著鹽霜的肩頭。

村口老井的青石欄被繩索磨出二十六道凹痕，每道刻痕都對應著一次春旱。井壁的苔蘚記錄著水位變化，就像老人們數著指節計算農時。去年大旱時，井底最后那汪泥水里，倒映過無數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翻開族譜，泛黃的宣紙上爬滿與土地相關的名字：稷堂、麥生、谷雨。祠堂梁柱的裂縫里，還能找到道光年間祈雨祭文的殘頁。那些褪色的朱砂符咒，仍固執地守著先人對土地的虔誠。

驚蟄時節的田埂上，總能遇見佝僂著腰撿麥穗的老人。他們的動作與北宋《禾譜》中描述的“拾遺穗以敬天“如出一轍。清明節供在田頭的五色飯，依舊按照《齊民要術》記載的比例調配糯米與雜糧。

去年考古隊在村東挖出漢代鐵犁，它的弧度竟與張叔家用了三代的老犁頭驚人相似。博物館的人嘖嘖稱奇時，老支書蹲在地頭抽旱煙：“地又沒變，犁當然還是老樣子好使。“這話讓在場農人都笑了，笑聲震落槐樹上的陳年莢果。

最先離開的是村南的春妮。她坐著銀色鐵鳥沖向云端那天，她爹蹲在谷垛旁抽了整夜的煙。智能手機屏幕的藍光開始出現在田間地頭時，古老的農諺漸漸變成了電子提示音。年輕人在直播間賣起了有機小米，鏡頭前光鮮的包裝袋后，藏著老人看不懂的付款二維碼。

但總有什么在固執地生長。大學畢業的志強帶著無人機回村測繪時，他爺爺正用木锨揚場測試風向。新與舊在谷場上空奇妙地共生，衛星云圖和“朝霞不出門“的諺語同時在為農時把脈。清明插秧時，老人們依然會往田里撒三把生米——這個動作自河姆渡時期就沒變過。

去年臺風過后，家家屋檐下又掛起了菖蒲與艾草。智能手機推送的暴雨預警和門楣上的桃符相映成趣，現代科技與古老智慧在守護同一個屋檐。祠堂里的燭火明明滅滅，照著二維碼牌位旁的手寫族譜。

暮色中的谷場漸漸安靜下來，晚風卷著幾莖麥穗掠過曬場。遠處聯合收割機的燈光刺破夜色，像是從銀河跌落的星星。但場院邊的石碾依然溫熱，上面留著孩童嬉鬧時的掌印。或許千百年后，當太空站漂浮在星際軌道時，某個星球的谷場上仍會有少年躍起的身影，他們的笑聲將永遠回蕩在人類文明的深處——那是土地寫給宇宙的情詩，是用汗水和希望澆灌的、永不凋零的生命之花。